灾难尚未开始
哦，天哪！
九

    邻市林业局局长的事，虽然没给林子方带来什么直接的危害，但对他内心的冲击却是十分强烈的。很长时间里，他一直在追问自己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个从古至今多少先贤哲人都没有找到统一答案的问题，像扯着风筝的线，不论他走到哪里都牢牢地拴着他。但这个问题又并不让他痛苦，他就像一个爱问的孩子，不停地纠缠一个浅显而又不确定的问题，比如说，为什么所有的星球都近乎圆的？
    他被耳边这个单一的声音吵得无处逃避。有一天他经过一个小镇，发现大多数民房都很低矮，有的甚至很破旧，可是半山坡上的一座小小的庙宇却整饬而鲜亮，紫红的墙、青灰的瓦，还有高高翘起的飞檐。他不明白，为什么如此贫瘠的土地上，最华丽的却是庙宇呢？他想起大学的一位同学，被分配到一个非常边远的地方，有一次去看他，发现他竟然过得很快乐，见到已经开始起飞的林子方居然没有一点艳羡。两个人小酒喝到无话不说时，林子方问他：你不想调到城里吗？同学摇摇头说：总有一天你们会厌倦繁华，甚至逃离喧闹。林子方当时似乎还没觉得繁华有什么不好，他听那位同学说物质的繁华最容易造成精神的荒漠，心里还暗暗笑他酸葡萄，现在看来那位同学还真比自己有修为，自己现在不就是想得到清净而不能吗？他隐隐地明白了那些出家人为什么甘愿守着一份寂寞。
    他忽然很想到上次经过的三元宫去看看，这么多年来回经过边上，却一次也没进去过。
    那是初夏一个阴雨绵绵的周末，他一个人步行上了三元宫。山上没有什么游客，他悄悄地来到山门前，一个道童正在清理凋落的玉兰花，没用笤帚扫，而是用一根竹枝一瓣一瓣地串。他轻声地问：小师傅，哪里是入殿的正道？道童头也不抬地答道：道本来就没有正斜，只要走得通就是正道。林子方心里一笑，看来这是个刚入门的小道，说话棱角挺分明的，不像贾岛诗里写的那个小童子那么浑然天成，“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这是林子方第一次和方外人答话，他有点不甘心让这个小娃娃这么给顶回来，又问：你说只要走得通就是正道，那么儒、释、道都是正道吗？他这句话是藏着机锋的，不论小道童说是还是不是，他都会把话指向宗教是虚妄的这个结论。小道童侧眼看看他说：所有的宗教都是指向来生的，谁能说得通谁就是正道。这句话让林子方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了，他没以为这个小孩子能轻而易举地把自己的话锋给化解了，看来道家的太极还真有点高深莫测。他呵呵一笑，又问：小师傅认为有来生吗？道童把一串玉兰花瓣架到树枝上，单手施礼，回答说：没有来生，今生灵魂的归宿在哪里？
    这时山门里传来一阵哈哈哈的笑声，一位年长的师傅捋着长髯拿着拂塵飘然而出，远远说道：这孩子越发无礼了，你能知道多少，就敢在此参禅论道！原来，林子方上山虽然没和任何人打招呼，经过风景区入口时还是被管理人员认出来了，电话打到三元宫，说林业局局长奔三元宫去了，快派人接待一下。林子方见出来一位道长，便不再和小道童磨牙，随道长进了大殿。
    一盏清茶过后，林子方又拾起了刚才的话题：道长，刚才那位小师傅的话我听着很有意思——人确实需要一个地方寄托灵魂，可是我看不见来生，今生的灵魂放在何处才能得到安宁？道长微微一笑，说：儒家重现世，所以激流勇进，试图在红尘之中寻求一个安心之所；释家重来生，所以包容万象，只为将来可以超凡脱俗；我这山门里道行浅薄，愿在现世与来生之间周旋，把满腔情怀通通交与自然掌管，风来随风雨来随雨，在风雨之间寻得安心之所啊！林子方心里一动，记起《庄子·养生主》里的几句话，“彼节者有间而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莫非这位道长知道自己所为何来？他避开一步问：敢问道长，远离红尘是缘自厌弃吗？道长又是微微一笑，说：远离未必就是厌弃。儒家愿为苍生安宁跋涉，释家愿为灵魂洁净奔波，我道家愿与自然界万物交游，哪一家不是缘起于一个爱字？不论是为现世还是为来生，追求的都是快乐，没有爱哪来的快乐？林子方豁然开朗，心里的喜悦在悄悄地发芽。他决定把自己的心事彻底了结一下。
    他指指山下被烟雨笼罩着的湖问：假如我的面前是一条大河，我想过去，但知道自己的身高不如水深，我该怎么办呢？道长伸出三根手指说：有三途可渡，一是寻舟觅船或者架桥设浮，此是强渡；二是此岸即彼岸，所谓回头是岸，此是不渡而渡；三是寻找水浅之处或者等待水落之时，此是顺势而渡。不论怎么渡，都要弄清因何而渡。林子方笑笑，也不便多说，起身告辞。
    来时的牛毛细雨仍在飘忽，山间草树在濛濛雨雾里浑然一体，百花的芳香也融混在一起，不似晴天里那般分明。走到湖边，他又一次用目光轻柔地抚摩那倒映山峰、树木和塔影的水面，水也不像晴天那样明亮而清澈，是天上的云溶解在水里了。——林子方似有所悟：水是无所谓清浊的，它所显现的，不过是外界的幻象罢了。
    好久没来看湖了，他想。
                                                         2009.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