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尚未开始
哦，天哪！
十

    从三元宫回来以后，林子方的心里似乎宁静了许多，尽管他对今生来世并不那么当真，但是他忽然想到了“救赎”这个词，觉得信仰也好，宗教也好，个人的修为也好，无非是为了一件事，就是如何安置自己。而安置自己的关键在于弄明白自己这一生究竟想要什么，如果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了，就什么都好办了——如果自己曾经弄丢了什么，就要去把它找回来；如果现在正拥有着，那就要好好珍惜它。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正在失去，父母带走了给他的依赖，妻子收缩了他要的温馨，女儿淡漠了他为人父的高大；他想他至少还有事业可以寄托，而女儿的一个电话则让他觉得在单位直不起腰来……这是人生的灾难吗？对别人来说可能不以为意的东西，对他来说却至关重要。他不在乎自己的权位，不在乎家庭的富有，不在乎别人是仰视还是俯视，那么他在乎的是什么呢？
    清明已过，春雨还在绵绵不绝，这个人人厌烦的春阴天气，却是林子方非常喜欢的，因为潮湿的季节、潮湿的天气宣布今年的火险已经过去，他和他的团队可以松一口气，去琢磨进行建设性的工作了。作为一名林业工作者，他热爱每一棵树、每一株草；作为林业局局长，他热爱每一个为树、为草浇水施肥的人。
    走在繁花落尽的山坡上，他觉得自己应该珍惜的东西太多了，就像脚下的这些小草吧，从发芽到开花，然后在秋风中一点一点老去，这是一个多么庄严的生命历程，可是有多少人在意它们呢？人们小心地伺候那些庄稼，是因为庄稼能给人带来丰收，人们小心地伺候盆景，是因为盆景能给人带来愉悦，而人们漠视的这些杂树杂草才是真正给人带来新鲜空气的，它们得到了什么？他低下头来，用心地看着这些不起眼的小草，心里不由为它们叫屈。然而，今天他不仅看到了杂草的谦卑，还看到了小草的高傲，那说不上什么造型的茎叶上，正擎着一粒粒晶莹的露珠，微风吹拂下，天地便在那小小的水滴中摇晃——对于小草来说，人有什么了不起呢？它们正在享受着天地的大爱，日月星辰、春风夏雨秋霜冬雪，哪一样不是为这些有名无名的小草而准备？人之所以觉得只有自己的关注才最重要，不过是人把自己看得太重罢了，小草并不这样认为。
    他又一次去看了湖。在湖光山色里、在碧波荡漾中，他似乎听到了年轻时父亲雄壮的战歌，看到了母亲被这歌声激起的两颊微红。是啊，再老迈的人也有自己的青春，也有自己的故事，不过我们总以为他们生来就这么衰老平淡罢了。他终于相信自己也是父母爱的结晶，尽管父亲记不住他的生日，尽管晚年父母没像许多老人一样相携走过夕阳，尽管母亲在临终的时候那么渴望回到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难道仅凭这些就可以断定爱是一个荒原吗？他相信法律和道德可以维系社会，但不相信它们可以维系一个家庭、维系两个人的一生，只要两个人还在一起生活，必然还有在一起的更充分的理由。
    他抬眼望了望公墓所在的那片山坡，一样的绿荫蓊郁，一样的生机勃勃。他忽然意识到那不是一片死地，尽管在别人的心目中那里埋藏的是过期的枯骨，而在枯骨的亲人眼里，他们都还活着，还在帮助活着的人维系着过去和将来。为什么要把死亡看作终结呢？为什么要把肉体看作唯一的存在方式呢？一缕心香可以沟通阴阳两界，难道活着的人之间就没有更多的沟通方式？他想他应该去和公墓管理处的那个负责人好好谈谈，告诉那个年轻人，除了工作上的上下级关系，除了那五万块钱的莫名其妙关系，他们之间还应该有其它的东西，不管那个人是否理解，他都要去告诉他。
    从湖边回来，他绕道去了市妇儿医院。这个城市变化多大呀，当年熟悉的小路已经不在了，到处是整洁的商店、美丽的花草，还有别致的路灯。好久没走这条路了，幸好妻子工作的大楼他还熟悉，所以虽然错过了两处单行道路口，最终他还是把车子停到了医院的住院部门口。轻轻地走上去，从门上的小窗口看见了妻子的背影，洁白的工作服、挺拔的身材、一缕多年不变的长发打着小小的弧线落在肩上。妻子似乎正在忙碌地准备什么，他知道一个新的生命很快就要降临了。他不去打扰她，这个时候她可能谁都不认识，因为她手里攥着别人的生命。
    从医院出来，林子方一边驾车一边拨通了女儿的电话。刚一接通，女儿很大的笑声就传过来了：爸，今天怎么想起我来了？是不是我妈又加班了？……去找个阿姨嘛，让我妈紧张紧张，知道爱情也要竞争，哈哈哈……林子方这次没批评女儿贫嘴长不大，只说要好好吃饭，只说不要熬夜，只说抓紧时间解决个人问题，这让女儿很不舒服。爸，怎么啦？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林子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心里酸酸的、柔柔的，他好像第一次感受到做父亲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又拐过两条街，他来到了市委大楼前，拿起公文包走进了大楼。他没去电梯间，他想走上去。到十楼的楼梯是一段长长的路，走得他两腿都酸了。推开老同学的办公室，老同学正在看文件，抬头见是林子方，笑笑说：子方，你来啦？丢下文件去倒茶。林子方说：不要忙了，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说说。老同学说：什么事也不能不喝茶呀！你也不用说了，来了就是态度。说完，把抽屉打开，拿出两个信封，一个是公墓管理处的，另一个是林业局纪检的。林子方有些吃惊，但脸上依然保持平静，说：你们已经知道啦，那我就不多说了。老同学说：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的，但是纪律不允许。我们……我一直在等着你来。研究过了，这不是你的问题，但是如果你不来，那就是你的问题了。说完笑笑，又说：今天要宰你这个当局长的，我这个清水衙门没人缘儿，早就胃缺酒啦！哈哈哈！
    走出纪委大楼，细雨依然在飘忽，空气中弥漫了花草的香味儿和汽车的尾气味儿，让人觉得有些憋闷。但林子方今天不觉得憋闷，和老同学并肩往外走，仿佛又回到了一起在大学校园散步的年代。
    那时候咱们多单纯啊，像未出山的泉水一样！林子方感慨道。
    清者自清，一切混浊不过是外象的倒影。老同学答。
    几只白鹭鸣叫着向玉女山方向飞去，想是要到玉女湖安家了。这是公园放出来的，我们要把那里建成生态湖——这是一个新项目，配合旅游局建设4A级旅游区。林子方介绍说。
                                                            2009.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