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尚未开始
哦，天哪！
七

    “皇帝长了只鬼耳朵，皇帝长了只鬼耳朵……”冬去春来，野外又是柳笛声声，蒲公英种子四处飘飞了。林子方照例每个星期要到外面去巡视一圈，春天是森林火险高发季节，防火工作是林业局头等大事。听到那质朴到略带些苦涩的柳笛，他不由想起小学时老师讲的一个故事。
    古代外国有个皇帝长了一只鬼耳朵，他害怕极了，唯恐有人知道传到老百姓耳朵里，你想，那样皇帝还有什么威严呢？所以皇帝最怕理发。每次进宫为他理发的理发师进去就再也没出来，老百姓议论纷纷。杀到第九十九个理发师，皇帝自己也手软了，他问第一百个为他剪头的理发师：你看见了什么？谁敢对皇帝说假话呢？于是理发师老老实实地告诉皇帝：陛下长了一只鬼耳朵。皇帝没生气，说：如果你发誓不把这件事说出去，我就不杀你；如果你说出去了，我就杀你全家。理发师吓得赶紧跪下对天发了毒誓，皇帝真把他放了。理发师回到家里，一家人正在哭哭啼啼，见人回来了真是喜出望外。可是理发师却闷闷不乐，而且一天一天消瘦下去，任家里人怎么问他，他都摇头不答。过了几个月，理发师瘦得快要死了。家里人把他抬进神庙，说：你有什么话不能对家人说，在临终之前就对神说吧。神示意他把心里的苦恼说出来，可是他却不停地摇头。神也无奈，对他说：你谁都不敢相信，就到野外去找一颗老柳树，在它的根部挖个坑，把心里的烦恼对着坑说出来，然后用土把坑埋起来吧。他照着神的话做了，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对着坑喊：皇帝长了只鬼耳朵，皇帝长了只鬼耳朵！喊过以后，他觉得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从此身体健康、有说有笑。春天到了，一家人正准备外出郊游，却被皇帝派来的杀手给杀得一个不剩。原来，放羊的孩子们折下柳枝做成柳笛，吹出来的声音就是“皇帝长了只鬼耳朵，皇帝长了只鬼耳朵……”
    林子方心里对自己笑笑，心想：连柳树都不可信，我能相信谁？好歹我不说，这事儿就没人知道。他决定不对任何人提起此事，包括自己的妻子，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可是这件事毕竟是个疙瘩，每当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他还是要想起来。这是后话，且不去说它。
    那天下午，他带着秘书小刘巡查到公墓。这是隐患最大的一个地方，因为墓主每到什么祭奠的日子，总要来烧纸，很容易引发火灾。管理处静悄悄的，不像上次来那样污烟瘴气。他刚进山门，所有人员就都从办公室出来迎接。这让他感到很奇怪，用眼睛看了看秘书，小刘摇摇头，他的意思是“是你打电话通知他们我要来巡查吗”，小刘会意，意思是“你暗访的事儿我没跟任何人说过”。
    进了接待室，负责人让各部门汇报了防火情况，然后就让其他人陪秘书上山去查看，说自己还有工作要单独向局长汇报。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负责人轻声地问：听说孩子在外想买车，买了吗？林子方吓了一跳，女儿确实打电话来说过想买车的事儿，可是这都是两年前的事了，而且只有他和妻子知道，公墓负责人怎么会知道？还能是自己什么时候不注意说出来的？他没回答，脑子里快速地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过了一遍，确认自己从来没在外面说过。那么，是妻子在外说的？就算她说过，可是公墓管理处的人怎么会知道呢？他想不通。突然，他心里咯噔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正要问女儿收到的钱是不是负责人寄的，负责人已经开始汇报工作上的事了。
    最近我们在公墓的一些要害部位安装了一批监视器，确保一天二十四小时监控墓地情况，绝不会有火灾发生，请局长放心。汇报完以后，又补充了一句：装监视器的费用是从以前的不合理收费中支出的，不知这样改正错误局长满不满意。林子方一下子生出许多同情来——虽然说公墓管理处是林业局最清闲的地方，可是一年到头和死人打交道，也确实够闹心的，上次自己的态度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呢？他笑笑说：只要你们改正了，过去的事情就算过去了吧，你也没必要背上心理包袱。负责人立即满面春风地说：还是局长体谅我们，心里能装得下事儿！以后我们再也不敢违章操作了，请局长放心！他说请局长放心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子方一眼。林子方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没有抬头，可是他却分明感觉到，有一道很锐利的光线从自己的脸上划过，让他觉得热辣辣的。
    林子方带着一种很灰暗的心绪离开了公墓，倒不仅仅是公墓管理处负责人让他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圈套，而是他更清楚地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套子，却无力去挣脱他。他曾有过这样的打算，让女儿把钱寄回来，他把钱交到纪委去，他知道，只有把自己的脚洗干净，才不会在以后的路上留下污浊的脚印。可是现在呢？人家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那就成了受贿未遂，虽然不会受到纪律处分，可是立即引发的舆论也足以把他淹没。况且，那个负责人并不是怕他才送他女儿五万块钱，那不过是一种暗示：做事要小心，如果一点面子不留，大家都不好过。是啊，就算自己把他们的行为查清了，能说明什么呢？在公墓管理处，算是行风不正；而对自己来说则是管理不力，孰轻孰重怕是连市民广场那个傻子都能分辨出来。再说了，那个负责人是谁，他心里也有数，上层领导几次暗示他把管理处主任的名分定下来，他一直顶着，现在再去查点什么出来，不是明摆着给自己找麻烦吗？
    他一声不响地坐在车里，弄得小刘秘书浑身不自在，因为局长刚才看他的眼神暗含着指责，以为是他通报了行程。他轻轻打开车里的音响，想缓和一下僵硬的气氛，钢琴曲《眼泪》淡淡地响起来，和窗外傍晚朦胧的光线相映衬，更让人产生一种迷离的心绪。顿了顿，他觉得还是要和局长说清楚：局长，真的不是我告诉他们你要来的，是他们在山门上装了监视器……林子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刘秘书没敢看局长，大概以为局长没听清，他的声音实在太小了，可能有些字还被音乐盖住了，又说：局长，真的不是……林子方说：行了，不要解释了，我知道怎么回事。他的意思是安装监视器的事儿他已经知道了，可是小刘听了心里更加难受了，他以为局长心里已经认定是有人通报了，而这个人只能是他。
    车里不再有人说话，只有飘缈的音乐在向灰暗中飞散。真的很压抑。小刘还想作一次努力，他知道局长不开心时爱去湖边静静心，就问：局长，想去湖边吗？林子方身子一颤，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他的心里又浮现出大树下的那个黑影。现在他知道，那个黑影不是广场上的傻子，也知道今晚那个黑影不会再到湖边，可是他却不想去那里——今晚不去，今后可能也不会再去了。可是他又该去哪里呢？单位？家里？唉，他轻轻叹口气，说：不去了，你陪我去喝酒，然后咱们去唱歌吧……
                                                         2009.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