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尚未开始
哦，天哪！
六

    那天晚上林子方一口气开车跑回家，看到楼上人家窗口洒出的橘黄色灯光，心情才渐渐放松下来。他喜欢这种颜色。据书上说，这种颜色属于双重色，在温暖的环境里它是冷色，而在清冷的环境里它又是暖色。林子方说不清现在自己是处于温暖的环境还是清冷的环境，反正他一看到这种颜色就觉得心里非常踏实。后来他没事干的时候，坐在台灯下仔细去想过，忽然找到了对橘黄色这种光依赖性的根源——那还是他小时候的事，每次半夜三更父亲被人叫去开会，母亲就点亮家里的煤油灯，坐在灯下拆那件旧毛衣，拆了编，编了再拆。有时他半夜醒来，会很惊慌问母亲：妈，爸呢？母亲回过头来替他掖掖被角，脸上挤出一丝笑意说：开会去了，不怕，一会儿就回来了。怕不怕只有母亲知道，他看见那透着暖意的灯光，看着母亲的微笑，就又安心地睡了。
    等他停好车开始上楼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挺好笑的。当时怎么就吓傻了呢？那个黑影说话的声音、说话的内容，不就是经常在市民广场看到的那个傻子吗？“照顾好你自己吧，别管我是谁！”声音空洞洞的。傻子怎么会跑到那里去呢？这是不好找答案的，傻子从来就不按常人的思维行事，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没有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尽管他们可能有他们的逻辑。虽然现在搞清楚、想明白了，可是林子方还是觉得这一吓对自己影响挺大的，上楼时腿脚明显有些僵硬。他扶着楼梯边的扶手停下来，用手揉揉大腿，不禁又是一笑——这要让人家知道，还不是要笑掉大牙？堂堂一个局长、共产党员，被一个傻子吓成这样！“看见什么是因为心里有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这是哪位哲人说的话了，他问自己：我究竟看见什么了呢？一个傻子还是一个阴影？对，就是一个阴影。——他又想起下午在公墓看到的那些事了。
    他准备把这段经历讲给妻子听，可是到家门口敲敲门，家里没有人应声儿，才知道妻子又值夜班去了。明天早上等她回来，我可能就觉得不值得一提了，他想，不提就不提吧，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可是事情似乎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过了有两三天吧，女儿打他手机，开口就问：爸，没什么事你寄这么多钱给我干嘛！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嘛，我的工资挺高的，不缺钱！当时他正站在一处公厕边上，刚和几个人喝了点啤酒，准备到厕所去方便一下，听了女儿的话，一下愣在那里了：钱？什么钱？我没寄钱给你啊！女儿说：那可能是妈寄的——真是的，寄这么多钱干嘛！没等他问清楚，女儿已经挂断了，想是急着给妈妈打电话。
    他本能地意识到，这钱也不可能是妻子寄给女儿的。那么是谁寄的呢？为什么要寄钱给我女儿呢？这次他知道绝不是广场上那个傻子所为，也绝不可能是出于对自己女儿的关心。那么那天晚上那个黑影真的是傻子吗？如果不是傻子那又是谁？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他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隐隐感觉到问题有点复杂了。
    果然，他刚从厕所出来，妻子的电话就过来了：我没给女儿寄钱。你真的没寄吗？那会是谁寄的呢？为什么要寄钱给咱女儿？妻子虽然已经不年轻了，可是说话的频率依然很快，几乎没有他插话的机会。终于问完了，他才得空儿对妻子说：我真的没寄钱，我也不知道这是谁干的。你先不要声张，让我调查一下再说。
    一连过了好多天，没再有什么异常事情发生。林子方有点沉不住气了，可是他无法调查。怎么跟人家开口呢？就问你们有没有人寄钱给我女儿？那可热闹了，你想人家听的人会怎么想？是局长想要钱呢，还是说局长有受贿现象？
    这两件怪事牢牢地攫住了他，他总觉得背后有人在悄悄议论，有人在指指点点，他恨不得把身边的人都抓过来问一问：你们寄钱给我女儿了吗？那天晚上的黑影是你装来吓唬我的吗？你们想干嘛？……但是他不能问，一旦这件怪事儿被人家知道了，不知又要炒作出多少故事来，“林业局局长林中见鬼”、“你信吗，街头疯子给局长女儿寄去五万元”、“公墓群鬼集体给林业局局长送红包”……一旦这些传闻在街头巷尾传开，一旦这些故事被媒体曝光，他就是有一百张嘴，恐怕也不能让十个人相信他所说的真相。别说别人不信，就是他自己也要怀疑，在现在这个社会里，一个市局的主要领导能够混迹官场几十年一尘不染？连小孩子都会觉得可笑。不是有个烈士的后代针对今天的风气说过这样一句话吗：现在按照法律从村一级当官儿的往上查，不说个个杀头，每人判个几年，冤案率超过百分之一我去抵命！说心里话，林子方从来没主动去谋求过什么，他对索贿受贿从来是以为不齿的、恶心的，但是他也不敢保证自己就是清廉的，天天在这样场合滚来滚去，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沾上了一身污秽呢，你就说这次吧，如果不是女儿打电话来问，他连知道都不知道。这样想想，他觉得内心充满了恐惧，因为他说不清自己现在已经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官了！面对这样的事，他感到无奈，没有人能够帮他，女儿不能，妻子不能，恐怕连在纪委工作的同学也不能。唉，真要惹起了舆论，他这个局长就算做到头了，而且还要让妻子和女儿背上沉重的精神包袱。
    尽管他很想对大家解释清楚，可是他却没有勇气去面对人们的猜测。算了吧，还是留在心里，静观其变吧。
                                                             2009.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