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尚未开始
哦，天哪！
五

    林子方也记不清自己在湖边呆了多久，他只顾得把自己的心事向湖水倾倒，生活上家人之间感情越来越淡漠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在一起生活得越久反而越没有感情了呢？难道说工作上的成就感真的能取代亲情的温馨？他觉得这是一种错位，他的工作不能说没有成就，这里曾经光秃秃的大地，在他多年的经营下，已经满眼绿色，空气指数长期维持在良好状态，这不是他的成绩？北京奥运会前，向全国征集北京绿化方案，他的“远植树以固沙，近种草以美化”的设想不是还得到省林业厅的肯定吗？他每年有近十篇论文在核心期刊发表，不是他理论水平的标志吗？……不管别人怎么评价，他觉得在林业局不论是业务还是管理自己是满意的——自己满意还不行吗？别人怎么说那是不好勉强的，各人有各人的目的，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应该有尊重别人生活方式的胸襟。可是自己在功成名就之时，是多么需要情感的滋润啊！每天面对着不知是什么内心的面具，真是心力交瘁，如果下班后一家人在一起有说有笑，什么心事还放不下？
    他想女儿了，那个扎着两条小辫子天天跟在他后面的小东西，长出两只小翅膀就飞了。他后悔当初没有阻止女儿到外地找工作，如果她在身边，这个家也许不会这么冷清。他怎么会阻止女儿呢？女儿说出的第一条理由就征服了他，女儿说：我要到外地工作，我不想让自己的背后总是站着父亲，自己总是躲在父亲的影子里。他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女儿，因为女儿说出了他当年最想说的一句话。他很少打电话给女儿，他对女儿说：不是爸不想你，是爸舍不得占用你的时间，自己好好生活吧。
    靠近北岸的水面响起一声扑啦啦的水声，想是水里的鱼在打挺吧。林子方抬头望望被搅动的湖面，一圈圈涟漪由小到大地荡开来，形成一个个越来越淡的同心圆——多美的夜色啊！不远处的城市灯火辉煌，稍远处的高速公路马达声声，那些都是繁华的象征，其中也有自己付出的汗水；而眼前的山、眼前的湖、眼前的塔又是那样的幽静，让自己可以挣脱尘埃，把灵魂拿出来静静地清洗。
    可是今晚他似乎很难静下来，下午看到的、听到的，让他几乎推翻了对自己的评价。在活人身上用尽了手段，现在又把肮脏的手伸向死人，这些人的心理怎么会如此龌龊！古人说入土为安，现在那些已经离开尘世的人，如果真有灵魂，看着自己死后还要给儿女亲人带来这么多纷扰，他们怎么可能安宁呢？面对死亡，人本来应该看透一切的，可是偏偏不是，却利用掌管死人的权力牟取私利，他们就没想到自己死后要去见那些曾经被自己凌辱过的灵魂吗？想到这些，他的脸上长起一层层鸡皮疙瘩，仿佛看到一双双幽怨的眼睛悬浮在空中，僵直地盯着自己的脊背。他突然忍受不了眼前的幽静，捡起一块石头向湖心扔去。咚地一声，石头落入水中，湖面激起一阵波动，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对着他一眨一眨的，仿佛要把他像那颗石子一样吞没下去。他想起了湖底的那个洞，当年被一口大锅扣住的那个洞。如果某一天铁锅锈蚀，它不是还要漏水吗？越漏越大，最后给不远处的别墅区带来一场灾难。唉，那口锅哪里能扣住那么大一个洞，也许人家说的辟邪才是真的吧。他觉得自己很像那口锅。自己的眼睛能看到多少事情？在局长这个位子上，不过起到个辟邪的作用，让一些人不敢胡作非为；如果那邪识破了自己的作用，还是要兴风作浪的……他的情绪就这么时冷时热地变化着、交替着，似乎已经失去了控制，或者说是自己不愿意控制。
    他记得大学的一位老师曾经跟他说过这样的话：林子方，你是个嗜静者。记住，太静的生活不适合你，因为环境越是安静，你的内心越得不到安宁——严重者，严重者……那位老师举着食指顿了顿，还是说了严重的后果：严重者可能会出现精神分裂！当时他并没太往心里去，以为老师嘛，总爱给别人忠告，自己却往往做得更糟。就说告诫他的这位老师吧，后来却跳楼自杀了。为的是什么事呢？有人说他的一篇论文是从杂志上抄袭的，他找了很多证据证明自己的观点最先提出来，可是人家都不信，还劝他说：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你会抄不会抄。谁的文章不是抄别人的？以后借鉴的时候注意点技巧就行了。这位老师百口莫辩，为了证明自己清白，竟然在全校集会的时候爬上楼顶，口里喊着“反对学术腐败”，纵身跃下。但是在后来的生活中，他发现这位老师说的还真不错，一旦他有机会静下来，心里总是想七想八，越想越觉得生活中灰暗的东西已经把自己牢牢包围了，怎么冲也冲不出去，包括自己小时候受到父亲的漠视，都会深深地刺痛自己。这就好像一个过敏性皮肤患者，伤口总是不肯结痂，而他偏又是爱抠伤口的人，所以常常弄得新伤旧伤一起往外流血。
    他决定不再想了，站起来准备回家。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你——不想啦？这不男不女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抬眼望去，看到朦胧的月光里，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黑影，分不清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到那里的。他的头发一下乍起来了，变了腔调问：谁？你是谁！黑影像一张纸在风中摆动了两下，低沉的声音又缓缓地传过来：照顾好你自己吧，别管我是谁！——那空洞的声音在风中、在水面幽幽地回荡着，让人毛骨悚然。林子方正想走过去问个究竟，那黑影竟先慢慢地转过身，不慌不忙地向树林里走去，没有一点脚步声。
    林子方摸了摸有些麻木的脸和头发，脚步慌乱地向自己的车走去。湖里又发出一声哗啦啦的水响，吓得林子方发出一声尖叫，拔腿疯子一般跑起来。
                                                             2009.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