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尚未开始
哦，天哪！
四

    这次林子方到这个湖边来，还是为4A级风景区规划。上次来看过以后，他发现那个规划没有把这个湖考虑进去，把注意力放在开发玉女山的文化内涵太多，而且多是随形附会，并没有真实的文化基础。比如说山上的一片竹林，其实就是一片自然林而已，规划中一定要把这些竹子说成帝舜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去寻找舜的过程中，被一阵大风吹得失去了方向，最后漂到一片海上，在一个小岛上上岸，面对茫茫沧海掩面而泣，泪珠滚落到竹子上，留下道道斑痕，所以这些竹子都是湘妃竹。这是哪儿对哪儿啊！湘妃什么时候从湘水漂到几千里外的海上来过？再比如说半山上的几块石头，层层叠叠很好看，是古代海水冲刷所致，按成因应该叫海蚀崖，可是规划中非要说是猪八戒和唐僧取经回来，因为忘了向佛祖询问老龟的寿限，被老龟弄翻，在此晒经，要称之为晒经石。林子方认为，就算此山可能与《西游记》有些关系，可是晒经石一定在古长安以西，怎么跑到这东海边上了呢？类似的牵强附会之处比比皆是，看得林子方火气压不住。
    他把规划处处长叫来，问他这些典故出处在哪里。规划处处长大概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笑呵呵地说：旅游嘛，图的就是好玩，谁会追究是真是假呢？如果说附会的景点不算景点，全国各地的伪景点怕是数都数不过来。林子方是学生物学的，喜欢一是一二是二，一听规划处长的理论，更是生气，声音提高了八度：我知道咱们这里没有什么文化底蕴，可是也不能拿虚假文化来欺骗游客啊！我们有丰富的生态旅游资源，为什么不去开发？知道李光耀吧？知道他的名言吧？人家说“我们只要有阳光就够了”！如果靠虚假文化来取悦游客，那就是诈骗，是真正的没文化！他前面那几句话说得规划处长心服口服，毕竟是文化人，这点良知还是有的，可是他最后一句话让规划处长觉得受了侮辱。
    这位处长是学历史的，文笔也相当了得，平时爱看书，经常在一些报刊上发表一些文章，人称才子，林子方平时也不喊他名字或者职务，和大家一样喊他才子。这一喊不要紧，处长真的以为自己是才子了，和人说话语言很尖刻，最尖刻的一句口头禅恰恰是“没文化”。林子方虽然是说这个地方缺少文化底蕴，可是处长听着就成了说他没文化。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但还能压得住，语调带着压制的颤音说：局长嫌我没文化，可以另外找人来做这个项目。不过我也有句话送给局长，您不能越位太多，当心裁判吹您的哨。
    林子方被他说得一愣，放缓了语气问：你说我越位是什么意思？规划处长说：难怪人家说我们林业局胳膊长，局长您不知道旅游景点开发建设是人家旅游局的事儿啊？这句话说得很轻，但对林子方的震动却很大。难怪那天和陈秘书长一起吃饭，人家一个劲儿地称赞林局长事业心强呢；难怪那次到市政府开会，旅游局长老马和他开玩笑，问他开发了死人项目，是不是还要开发活人项目呢……林子方的思路沿着这条线一路追下去，才发现自己只顾着做事，却忘了官场规则，这样下去，还真要被人吹哨罚出场外。他拍拍规划处长的肩膀，轻声地说：谢谢才子提醒，我再考虑考虑这事儿。
    规划处长走了，他坐下来静静地检讨自己的决策，发现问题还真不少，不禁为自己的冲动而懊悔。过了一会儿，他收到一条短信，是规划处长发过来的：请局长关心一下墓地的事儿，那个规划我是故意这样做的，局长不要责怪。墓地的事儿？墓地怎么了？当初修建公墓不是集体讨论通过的吗？静下心来，他才意识到最近一段时间自己在生活上、情绪上的纠缠实在太多了，严重影响了自己的工作状态，可能工作中真的出现了很多疏漏，他决定听从规划处长的建议，抽点时间去公墓管理处看看。
    第三天下午，林子方带着规划处长一行人就到青莲山公墓去了。由于事先没有通知，山门口没有人迎接。一行人直接进了管理处，远远就听到里面正吵得不可开交。进去一看，一个房间里几个人正在打牌，是时下正在流行的“掼蛋”，看到他们聚精会神的样子，林子方没惊动他们，径直向有争吵的办公室走去。站在窗外听了一会儿，他听出点门道来了，是一家买公墓的在和工作人员争执，从墓地位置到公墓管理，从修墓规格到价格，很像在做生意一样讨价还价。他推门进去，管理人员吓了一跳，赶紧丢下客户来张罗接待。林子方摆手让他到一边去，自己和客户交谈起来，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现在公墓修建越来越差，管理也不到位，而价格和管理费却高得惊人。
    他不愿再多听了，带上管理处负责人出了办公室，沿着墓地甬路向山上走去，边走边问，负责人支支吾吾地答着，前后出现了很多矛盾。一圈走下来，他意识到问题很严重：一是墓地的修建范围远远超出了当初的规划，甚至几处东汉石刻也被毁掉用来修墓了，难怪上次风景区主任说公墓的收入不比风景区少呢；二是原来设计的公墓规格大打折扣，除了最初建的十几排，往上的间距被缩小了很多；三是管理很不到位，满地落叶，很多墓碑残损；四是除了正常的管理费以外，管理人员还私下向人家索要好处费，甚至还编出了名目，什么入住费、问安费、满七费、周年费……凡是殡葬人家要进行的祭祀活动，都要另交相关的好处费。既然问题已经被查出来，负责人也不再隐瞒，把这样做的理由说得头头是道：孩子上学还怕受委屈呢，谁家愿意让死人受委屈？他们愿意给，又不多，最高的五十，低的也不过三十二十，而且我们也没全装进私人腰包，百分之五十拿出来作维修费了，每年不是给局里省了一大笔费用啊？我们什么时候向局里要过招待费？这些经费都是我们自筹的……林子方听着这些堂而皇之的理由，气得直想骂娘。
    走到最高处，他指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坟墓问：为什么刚才那家人要买这座你们不卖？负责人得意地笑了：您不知道，这是给老太爷留的。谁是老太爷？就是局长您的老父亲嘛。老人家一辈子南征北战，为市里做了那么多好事，最后弄个好住宅还不应该啊！林子方腮帮子上的肌肉突突乱颤，却无法发作——他不怀疑这些人对自己有一种朴素的情感，但是这样明目张胆地搞特权，社会上的人该如何评价自己？如果他开了这个头，后面又会出现哪些损公肥私的事？他说：记着，这个社会现在没有老太爷，你们也不是谁的孝子贤孙。我的父亲自有我这个儿子来安葬，他老人家有灵也决不肯住到这种地方。你们的事情要慢慢查清楚，听候处理！话说得很平静，却让一干人等脸上失了血色。
    回来的路上，他让规划处长他们先回去，自己又绕道到湖边来，他突然觉得身边那些对他百般照顾的人实际是对他最冷酷的人，无非是想借助他的地位谋取私利罢了。他觉得很孤单，跟小时候被那些比自己强壮的伙伴耍来耍去没什么两样。小时每当自己忍受不了戏弄，总是跑到母亲那里寻求保护和安慰，现在他能到哪里去呢？他想起了母亲深爱着的水库，想起了水底埋藏着母亲青春和欢笑的湖。这个像一颗巨大泪滴的湖啊！
                                                               2009.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