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尚未开始
哦，天哪！
三

    事隔一个多月以后，已经是初秋了，林子方再次来到湖边，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的情绪，连自己都感到奇怪，本来很平淡的日子，怎么突然产生那么大情绪呢？他沿着那天的线索理回去，发现自己不是没来由地和自己无理取闹——那天中午本来打算回家吃饭的，他平时很少能陪妻子和女儿一起吃饭，各人在忙各人的事，自己应酬也多，虽然大多数人认为林业部门不是个热门单位，但是那要看是谁，还要看你怎么看待林业局。可是那天不一样，那天是他的生日，虽然早上女儿和妻子上班的时候谁也没提，但是他以为总该有人想起，所以他拒绝了好几个邀请，所以他兴冲冲地回家去，等着女儿的蛋糕和妻子做的手擀面。谁知到家以后，他收到了两张纸条，是妻子和女儿的，告知他中午有事，不回来吃饭了，和他有关的话一句也没有。他本想自己做点什么吃的，可是越想越觉得没劲，算了，还是出去蹭一顿吧。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秘书小刘，问他在哪里，有没有吃的。小刘告诉他，今天是市政府陈秘书长的生日，正在饭店喝酒呢。他对小刘说：跟陈秘书长说，我马上就到。
    他来到饭店，大家已经喝得纵横交错了，除了因为他来晚了罚他一大杯，再没有人把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了，他不是主角，主角是今天的寿星，是陈秘书长。他开始还有点郁闷，今天我也过生日，为什么没有人想起？后来心态就慢慢调整过来了，连自己家里的人都想不起来，干嘛要求别人记得呢！他也不说破，只是和大家一起一次一次地敬陈秘书长酒，祝他生日快乐，祝他心想事成。可是当他在玉女峰上看见夕阳渐渐染红了山岭，心情又一次低落下来，他在心里一次次地排查，想弄清楚究竟谁有可能记住他的生日。
    父亲是从来不记得的，那年母亲为他的生日煮了两个鸡蛋，父亲回来看见却大发雷霆，说母亲要把家弄败了，说母亲是小资产阶级的代表，无缘无故要给孩子煮蛋吃。母亲告诉他今天是孩子的生日，他才作罢。他当时觉得很委屈，为什么他的那些同学过生日父母会给做一件新衣服，而自己连一个鸡蛋也不能吃；他更委屈的是，为什么母亲能记住他的生日，而父亲记不得，不仅那次没记得，以后也一直记不住，莫非自己对于父亲来说就那么不重要？也许是吧，他一共兄弟姐妹六人，父亲只能记住大哥的生日。不仅如此，父亲还经常在高兴的时候指着他鼻子说：要早点实行计划生育，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这么个东西！后来他渐渐明白了，在那个艰苦的年月，父母养活这一大家人确实不易，而且他们家是外地人，在这里一点帮衬也没有；父亲当时可能处境也不好，虽然没有被打倒，却也经常被半夜叫出去开会。虽然在道理上他说通了自己，可是在情感上他一直没法原谅他，他觉得既然把我生出来，就应该记住我的生日。
    和妻子刚结婚那会儿，他每年过生日都很高兴，因为妻子总能变着花子让他得到一份被关注的喜悦。后来有了女儿，更多了乐趣，他最喜欢听到女儿稚嫩的声音：爸爸生日快乐！然后把他的生日礼物全部收归己有。可是从什么时候妻子开始忘记他的生日的？这个业务至上的妇产科主治医师，越到年龄大了似乎越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了，家对她来说倒成了一个附属物。女儿从上高中开始就不再抢他的生日礼物了，上大学以后索性也忘了爸爸的生日。毕业以后在外地找了工作，每次打电话回来只是象征性地问候一声，然后就大谈自己事业上的成就，大谈现在人的生活观念，大谈人与人之间难以逾越的交流障碍……他不反对家人把事业放在首位，特别是孩子，可是，可是最起码的亲情还应该有吧，一家人怎么能都变成工作关系呢？——是工作关系，妻子对自己的称呼从原来的亲爱的变成后来的她爸，现在竟然一口一个局长。唉——他在山顶上的那声叹息，大概就是因此而发吧。
    只有母亲才能记住孩子的生日，可是母亲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是不是从此自己就没有生日了呢？他在山下对着湖水问，对着月色问，对着越来越显出衰颓迹象的塔影问，没有人回答。后来他想，不管创建4A风景区的规划如何，他都要保住这个湖、这座塔，在他心里，这是唯一能让他想起母亲音容笑貌、生活细节的地方，唯一能让他找到母亲感觉的地方……他的心绪就跟朦胧着山间雾汽的月光一样飘飘忽忽的，随着山风在湖面上跳荡、明灭，说不清也道不明。
    那天想到最后，林子方笑了——我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学会这样在意自己了呢？老了，看来真的老了，父亲退下来以后就是这样，稍有和他想法相左就大发雷霆，弄得一家人不知犯了什么错误，惴惴不安的，女儿林妙都不愿意回家。我可不能像父亲那样，不能，我应该像母亲一样，恬淡，隐忍，心里从来没有自己，只有这个家。他想好了，以后不再想自己，就当自己不存在，只要大家高兴就好。
    一个人一旦把自己安置好了，一切便都平静了，本来看得很重的事情也如烟雾月色一般轻缈了。他站起身准备回去，夜已经很深了。顺手打开手机，竟有十几个未接电话，有同学的，有朋友的，有秘书小刘的，还有一个是他读研时的导师的，可是没有妻子的，也没有女儿的。他刚刚理顺的情绪又开始纷乱起来。哦——他放开喉咙对着湖面吼了一声，心里郁积了很久的浊气像火车排汽一样带着啸音喷向山山水水，回音久久不散。不远处的别墅区传来几声狗吠，算是对他的回应。
                                                               2009.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