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尚未开始
哦,天哪!
二
林子方刚下到三元宫附近,电话就进来了,是他的下属问要不要来接他。林子方告诉他们不需要,让他们把车留一辆下来,人可以先回去了,他到山下自己开车回去。走过九龙桥,秘书小刘又打电话过来,说大家都在山下等着,问他要不要开车回来接他。他说不要,现在还不急着回去,想看看玉女山的夜景,让大家都回去。
月亮已经爬过山头了,整个玉女山像披上了一袭乳白色的纱衫,轻柔、朦胧、潮湿,林子方心里突然也涌起一阵潮湿的感觉,仿佛离开妈妈的孩子突然见到了娘,有点惊喜,有点失落,有点委屈,有点莫名其妙——他真的感到莫名其妙,自己母亲去世已经很多年了,现在父亲也已去世,再过两三年自己都要做外公了,怎么会突然涌起孩子时的情绪呢?一滴很大的露珠从树叶上落下来,正好滴在他的脖颈上,让他心里一激凌,虽然还在盛夏,可是这靠海的山里却透出初秋的清凉。他伸手揩去露水,心里又是一阵凄迷,他想起那次背着母亲往医院跑的情景。
母亲很瘦,心脏、肺都有问题,已经出现几次危机了,所幸他在医院有很多关系,一次次把母亲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这次似乎和前几次不太一样,母亲伏在他的背上,两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肩头,呼吸短促,胸口的凉气直透过他的秋衣。他回过头来喊了几声妈,才听到一声微弱的应答,那“哎”的一声像是从山谷里传出来,带着忧伤和叹息,带着依恋与不舍。他一边沿着步行街急走,一边用目光四下寻找出租车,偏偏平时挤得人要侧身走路的出租车,这时连个影子也见不到。也难怪,都后半夜了,许多伺机已经回家休息了,有一些喜欢跑夜车的也大多聚集在车站、歌厅门前,谁会到步行街来等着人家有人生病叫车呢。拐出步行街,妈妈的手用了用力,在他耳边轻声地说:孩子,别跑了……他听到妈妈在说话,放慢了脚步,喘息着问:妈,你好点了吗?妈妈似乎在聚集能量,然后说:这次……这次怕是熬不过去了。……你,你听我说,妈死后,你要把我送回南方老家……我不想一个人,孤伶伶地留在这里……你,你要原谅你爸,他,他心里苦……妈妈的话到这里停住了,一颗又大又冷的泪珠落在他的脖颈里。
快到山下了,气温渐渐高起来。几声蝉鸣打断了林子方的思绪。他再次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山野的月色真好,满天清澈得像一潭清水。他从路边折来一根树枝作手杖,毕竟年龄不饶人,平时又缺少锻炼,现在觉得两条腿有些发硬。刚才还急匆匆地想回去认真看看创建4A景区的规划,现在突然不想看了;不仅不想看文件,他什么都不想做,连家人都不想见。他觉得现在见谁都是一种多余,只想一个人呆一会儿。这也怪不得他,上班时间来请示工作的人像蚂蚁一样一个挨着一个,下班也是这里请那里约的,除了睡觉,他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他的脑袋里天天晃动着形形色色的人,让他无处遁逃。我要走,我要走,我要离开这个人群……每次累极烦透,他都这样想,可是身在其位,他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出了山门,迎面是一座水库,不是很大,但想在夜晚从这边望到那边也是颇费力气的,尽管月色很好。说是水库,其实不承担什么浇灌任务,主要是在雨季拦住山上下来的雨水,防止山洪冲了下面的村庄。据说这水库很有点奇特,修建的时候留不住水,中间有个大漏洞,山上的水下来,照样从这个漏洞里流进堤外的一条小河,照样给地势低的山村带来很多麻烦。后来听说有人拿口巨大的铁锅往地漏上一扣,竟然给扣住了,于是成了一个依山傍林的小湖。对这个小湖,林子方是比较了解的,包括湖底的一些情况,因为他的父母当年都曾参加过修水库的义务劳动。谈到修水库,平时很少搭言的父母才有了共同的话题,说那时候人真是单纯啊,听说毛主席在北京参加十三陵水库的义务劳动,一个个激动得恨不得没有夜晚,几千人在月光下面挖山造湖,歌声此起彼伏,那才叫场面,那才叫浪漫!谈论这个话题时,父母都显得很激动,大概他们的青春岁月都藏在这湖底了。
湖的东北角有一座塔,据说是唐朝时一个员外家的老牛在一个月夜从一百多里外拖来的,由于晃动了塔基,至今塔上还留有仙人加固打下的铁疤子。妈妈讲这个传说的时候,林子方还小,真的相信。妈妈还告诫他,不准到塔下去玩耍,说是这座青砖建成的塔最怕童子尿,弄不好就会倒下。
现在湖水非常满,一直漾到塔脚。加上今晚的月色正浓,整个湖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把山光月色塔影全倒映在湖底了。梭罗曾说湖是神的一滴眼泪,可以清洗工业社会的油污和人的灵魂。这话用来说眼前的这个小湖倒还真是贴切,不论是它的形状,还是水的清澈,都像极了一颗大大的泪滴——不过它不是神的眼泪,而是玉女山的眼泪。山也会哭吗?它为什么要流泪呢?莫非那坚强的外表下也隐藏着巨大的伤痛?林子方不知不觉地在湖边坐下来,他想让这月色下的湖光山影荡涤一下心魂——在尘世混迹太久,什么样的心不会蒙尘呢。
2009.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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