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尚未开始
哦,天哪!
我只知道自己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人,即所谓“思想与情感的舞台”;我能感觉到某种双重性,因此我能与别人保持多远,就能与自己保持多远。
不管我的体验多么强烈,我总觉得自己的另一部分在我的面前评判我,仿佛它不是我的一部分,而只是一个观众,没有与我共同的体验,只是关注着这些体验,它不再是我,也不会是你。
——梭罗《瓦尔登湖》
本来我以为人只有在精神分裂的情况下才会出现这样的自我背离,事实上未必,当一个人的良心渐渐觉醒,或者当一个人正在渐渐背离他的良心,这种审视与评判也同样会出现。这样的审视与评判,不仅使他自己寝食不安,也使他身边的人陷入一种无形的恐慌。
我要讲的故事,便是这样一个人的经历。
一
我不要别人成为我的背景,我更不想成为别人的背景!徘徊在玉女山的人行小径上,林子方脑子里一直在翻腾这两句话。身为市林业局局长,到山里来走走,本来应该是大车小车三四辆,秘书陪同一大趟的,可是现在没有,他就一个人一步一顿地往下走,而且穿着皮鞋。他不是没有那样的威风,刚才上山的时候就是这么前呼后拥来着,连景区的检票员要不是还有别的游客都想陪着局长上山,可是到了山顶上,也就是本地最高峰玉女峰,他的兴致一下子就没有了,他把众人都打发开,说是自己要走走景区的人行道,看看是不是符合人性化设计。众人看着他在夕阳下越来越暗的脸色,也不好强行跟随,只好开车下山——到山下等着吧,谁知道领导今天为什么就掉脸子了呢?
在林业局干了不少年了,林子方从来没想过要登什么玉女峰。尽管他办公室的墙壁上挂着本地名流的手迹“不为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可是这不是他的人生哲学,准确地说这是那位名流的想法。他不论在省市领导面前,还是在本局下属面前,都很低调。什么最高层!把世上的人堆起来,谁能说自己是最高层?每当朋友或者同学到他办公室来,指着这幅字奉承他,他总是没好气地抢白人家。
他知道,要不是老爷子当年拿枪弄刀地拼老命,打下了一个血染的底子,就算他是省农大的高才生,林业局局长的椅子他还是坐不上的。他这人,挺达命的。一年前老爷子去世,多少人要给他选一块风水宝地,他都拒绝了,他宁愿把老人家的骨灰盒寄放在殡仪馆里。他不是不知道入土为安的古风,他可能是怕有人借机弄点什么事情出来。
因为要创建国家4A级风景区,规划人员说局长你应该到主峰上去看一看,这样才能给我们一个宏观指导嘛。他见说得有道理,这才驱车上了最高峰。站在峰顶上,他第一次俯视了他生活了近五十年的城市。真漂亮啊!一座座碧绿的山头绵延起伏,像一条腾云驾雾的巨龙;几条河流在平展展的大地上流向大海,玉带般将这座城市装饰得隽秀灵动;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像一支支箭头,从市中心向外辐射,让城市平添了开放的活力;几十里外的大海从山的缝隙里露出一个海湾,像系在腰间的一块玉佩,让人观之心静……“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他似乎是脱口而出地背了两句《与朱元思书》,这是写他老家的文章,也是写他心境的名句。
领导的兴致高,下属的情绪也自然高涨起来。景区主任一时高兴,抬手指着东侧一片山坡说:局长,您看那里!林子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在青莲山的南侧有一片整整齐齐的公墓,青砖红瓦白石,虽是阴宅却也颇有点风景的味道。林子方笑笑说:修得好啊,我们不光要让活人享受这里的天然美景,也要让故去的人享受一下家乡的风光!受到领导的赞扬,景区主任更是美得不行,喷着酒气说:那片山坡可比这玉女峰值钱哦,每年的门票比卖墓地的收入多不了几个!——您再往上看!林子方顺着墓地中间的汽车路往上移动目光,一座颇为壮观的坟墓在夕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这是谁家的坟墓?怎么这样豪华?景区主任得意地笑了:跟您说吧,那是我们给老爷子修的,可是,可是您一直不肯让老爷子住进来!您想,如果不是老爷子,您……
主任的话还没说完,林子方的脸色就掉下来了。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不高兴,只是觉得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心里闷得慌。他对众人挥挥手说:今天就看到这儿吧。你们先回去,我想从小路走下山。几个人想阻拦,他又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我不要别人成为我的背景,我更不想成为别人的背景!一路上他就这么念念叨叨地在心里跟自己说着,老父亲严厉的目光刺得他好像回到了读中学时的心境。那时他很怕父亲,远远望见父亲银白的短发,心里就开始发毛,发毛的结果是面对父亲的训问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就更让父亲生气,那锐利的目光就像小刀子一样在他低垂的脖颈上来来回回地刮。直到他做了林业局的业务副局长,父亲和他说话才带着些笑意,就是这笑意,也让他感觉到有几分寒冷,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又像他小时候那样,突然让他背诵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
为什么不给父亲修座公墓呢?他掂量了一下自己,说完全是为了清廉,实在连自己都有些脸红,这些年做过哪些不敢让父亲知道的事自己心里最清楚。那么是对父亲有怨气?也说不上,毕竟父亲是他晋升的第一块阶石,尽管父亲没为他说过一句话,可是谁不知道父亲和省领导是老乡、是生死战友呢?你的母亲不会赞成你这样对待父亲的!林子方觉得自己好像裂开了,其中一半自己一直跟在身后,不停地指责这一半自己,直把自己说出汗来。
几只山鸟叽叽喳喳地从林梢上飞过,向暮色更深处投去。林子方把两个自己整合到一起,抬眼远眺,山下已经万家灯火了。
2003.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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