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山头放过牛
哦，天哪！
四

    不会说你没放过牛吧？你曾很动感情地跟我讲过儿时的故事——家里很穷，连买洋火的钱都凑不齐；天天放学就要到贫瘠的野地去挖野菜，早上上学还要牵着牛把它拴到树丛里；你说穷深入人的骨髓，在家做姑娘时栽的树，孩子长大了还要来要去。你还说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是暑假，可以骑着牛，穿着蓑衣，带几张煎饼到那座很远很远的山里，先挖一筐野菜，再拾一捆柴草，如果有草菌也要顺便带回去……然后就和衣衫不整的小伙伴没人管没人问地疯个够，最后背着夕阳、顶着明月一路唱着回家去——你说骑在牛背上的感觉特别自豪，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是啊，你是个将军，一大群小伙伴长大后和父辈一起把犁索勒进稚嫩的肩膊，而你却挑起一个铺盖卷儿进了大学的门。那是怎样的荣耀啊——你是个将军！但你是个沉着的将军，假期回来依旧走进同伴的行列，和他们一起下田、一起放牛、一起拣猪粪，伙伴们用什么眼光看着你的背心你知道吗？那是和他们身上毫无区别的“两根筋”，但是上面印着你的校名。也许你知道，但你不想放在心上，一次次让汗水浸泡那校名，直到它在烈日下渐渐褪去了鲜红的颜色。你那褪了色的背心像一面旗帜，很快就聚集了所有的年轻人，他们很想听你讲那座遥远的城市、那所更加遥远的大学里的故事，只是在你鲜红的颜色没有褪去之前有些不好意思。你用手指指那座很远很远的山说：我们曾经一起在那里放过牛！大家都笑了，这笑声一直陪伴着你，跟你一起走出大山，跟你一起走进城市。
    几十年过去了，你操着依然乡音浓重的普通话和人交谈，开会作报告，台下笑声不断，你能从这些笑声里找到放牛娃的气息吗？
    你进城后的第一个中秋，家人还没有调来，你的周围还没有什么朋友，你和一个小兄弟一人买了一包月饼坐在海边的崖壁上赏月。潮声阵阵，秋虫唧唧，多么明媚的月色啊，却让大海变得朦胧、茫然，“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虽然心事重重，你依然没有失去豪情与浪漫，很动感情地朗诵着古人的诗句，很动感情地讲了很多小时候的故事，很动感情地说了很多将来的打算——不应该叫打算，应该是设想或者规划，你已经是一个很有名望的干部，只是像那明亮的月儿被一片云彩遮挡，需要的只是时间和风。
    名望啊，权位啊，这些东西让你变得很沉重，没有人能撼动你，包括你自己。你一边讲着放牛的故事，一边美化放牛人的形象。再后来你就不讲放牛的事了——这不能怪你，时间久了，有些东西是要遗忘的，否则怎么面对比你强大得多的下属呢？只是你的乡音依旧那样浓重。
    也许你看惯了笑脸，不管真假，都觉得笑比哭好。可是你肯定不知道，有谁还敢和你一起到荒凉的海边吃月饼呢？——这不能怪你，海滩也变得很美了，到处灯火辉煌。不知觥筹交错之余你是否还会记起那个中秋之夜，记起那个你放过牛的山头。
    再次见到你的笑颜，已是十余年之后了，虽然你笑得有些生硬，毕竟不失温和，但是你生活的经历太厚重了，聚集了太多的东西摆脱不掉，即便重新去做一次放牛老汉，也不可能变成当年的放牛娃。百草渐黄，看见你不得不去寻找当年的淳朴，很多人为你难受；今又中秋，不知你当年的情怀是否依旧。
    月亮已经中天了，窗外的秋叶沙沙地响。月色如水，人生如水，盈了要缺，满了要溢，一切顺其自然吧。如果你还愿意背古诗，倒是有一首可以一试：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忌满光先缺,乘昏影暂流。既能明似镜,何用曲如钩？”如果这美好的月色还能激起你的回忆，愿你做一个放牛娃的梦吧，梦里再到那个放过牛的山头走走。
    你可能不知道，我们的车子就停在当年那个崖壁上，我想看看今晚的月色、今晚的海，和当年究竟有什么不同。
                                                               2009.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