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山头放过牛
哦,天哪!
二
历史如同走在田野上的风,总是不停地改变着大地的色彩,而它自己则像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拍拍屁股可以随时走人,把个主人家的孩子那份饱满的热情扔在一边,呆呆地望着它渐去渐远的背影,连声再见都不曾说出口。
我们的车子依然在平坦的公路上行驶,大片大片泛黄的稻田过后,是一个不算很大的山坳。早几年这里种着一片梨树,春天的时候开一片洁白的花,遇到阴雨天气,半山上的云雾成一条薄薄的带环绕着,不在意还以为那云雾掉了一片下来。这个山坳里人家不多,零零星星地散落在稍微平坦些的地方;有一爿砖瓦厂坐落在山脚下,据说这个山坡上的土质好,烧出的砖瓦叮当有金属声,城里城外的人都喜欢用。所以很快这里的坳口就越来越大,渐渐露出坳里的东西。那是一片坟地,是堆成馒头形的土坟。不知历经了多少年,山坳的两边已经埋到层层叠叠,比住着的人家还多。这里很偏,所以如果每个坟墓里都住着一个或两个魂灵,那真是享尽了身后的清福——半山以上全是松树,又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因而这里总是很寂静,静到有点让人害怕。当然有人是不害怕的,对他来说,这里是他灵魂的家园,因为那良好的土壤里埋着他的父亲,每到年节,他矮小的身影就会挎着一只小篮子出现在山坳里,然后就有一缕青烟升起,渐渐弥散在草尖和树梢,寄托着一个孩子对父亲的思念。
其实我是不记太清父亲的模样的,他去世时我才十三岁,而且他几乎一直在外地工作。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依旧留恋他、依靠他……长得很帅气的老哥时常幽幽地说起自己对父亲的思念。你不知道,你小,没赶上那个年代,一个被打倒的人有多么绝望,父亲就这样带着绝望走了,把更大的绝望丢给了我不到四十岁的母亲和我十五岁的哥哥……亲戚们都不来往了,邻居也都绕着我们走,母亲只好带着我们搬到那个小山坳里去住……老哥的眼里满是泪水,却不愿让它们掉下来。他给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刚好四十岁,他说他已经不惑了,没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对亲戚和乡邻的态度他也很豁达,“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居深山有远亲”,这算不了什么世态炎凉——人之常情啊!当秋风吹干了老哥眼角的泪花,他笑着这样说。
我知道,他曾经在放学后牵着一头老水牛到那片开满梨花的山坡上去放,偷偷折了两枝梨花插在父亲的坟前,结果母亲差一点为此受到批斗。这一点他可能到今天也没想通:他们不是为那两枝梨花,他们是容不得我母亲守着一个反革命的坟墓,他们是……老哥说到这里,眼睛都红了。
不知道第一缕春风吹进山坳,给这母子三人带来的是温煦还是料峭,虽然是春风,想在早春时候还很有些寒意吧。然而毕竟梨花又开了,他在梨花开满山坡的某个早晨突然接到通知,让他到离家几百公里的另一个城市去报到,做煤矿工人,因为他的父亲就是在那里蒙受不白之冤的。这是一个多么让人振奋的消息啊,虽然那年他只有十九岁,虽然他要面对的是终日不见阳光的巷道生活。就这个,很多有头有脸人家的孩子都捞不到。当他干瘦的身躯一天天变得结实起来时,一纸公文,他又被招入伍,成了一名军人。那真是光荣啊,全村的老老少少都敲锣打鼓地来欢送——母亲却一个人躲进里屋嚎啕大哭……谁能想到这样天大的好事会落在我们头上呢?我也没去参加欢送会,牵着那头老水牛到山坡上去放,老牛也流泪了……老哥说。
似乎好事还不止这些,在部队他又考上了大学,而且入了党。我不努力不行啊,我没有父亲,没有依靠。
老哥后来做了干部,许多亲戚、邻居遇到难事儿都来找他帮忙。我不能拒绝,我知道生活在底层人的甘苦……如果我做出那样轻狂的事儿,埋在山坡上的父母也不会饶过我。老哥这样说的时候似乎早已忘记了当初的那些苦难。很有些羞涩地说:做了干部以后,我还常到那片山坡上去,我喜欢去给父母上坟,看那一缕青烟在林梢慢慢地飘向远方。——不过以后不能去了,他说,那次上坟差一点惹出一场火灾。要不是那些乡亲跑来帮忙扑救,真不知会是什么后果,也许我就不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这些家长里短啦!老哥笑了。
——他很爱笑。我想这不是故作的豁达,而是秋风吹去烟雾后的清朗。“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我和他都喜欢王勃的这个句子,不过他送给别人的书法作品大多是另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我想他心里的境界应该更为开阔吧。
2009.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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