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苍天
哦，天哪！

    父亲在他最艰难的岁月里曾经对我们说：如果你觉得心里过于痛苦而又无处诉说，就抬起头对着苍天叹息吧，你的一切烦恼都会由上帝来解除。这是一个虔诚的基督信仰者最无奈的心声吧，我不知道在一切都要打倒的年代，他老人家有多少时日不是面向苍天的，更不知道他在心里跟上苍进行了怎样的交流，结果是为了避开批斗，他带着我的大哥踏上了北大荒那片冻土，直到把生命与那片黑土地融为一体。
    我想他老人家躺在那片黑土地里，一定也是仰望苍天的，因为他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就匆匆地走了。
    傍晚带着孩子在广场上玩，抬头又看到了苍天，浅紫微红的霞光，轻如淡烟的白云，那么高远，那么恬淡，心里一下子就柔软了，思绪也轻盈地飘起来，什么都不愿去想，满心只留下一片清爽与宁静，淡淡的喜悦流动着，觉得什么都是好的，包括平时厌嫌的人和事。——猛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才明白仰望苍天是不必沉于苦难的，只要你肯抬起头来，一切都会变得高远，而生活中那些琐琐碎碎的东西也会因此染上天空的色彩。低下头来，看见花园被一些贪小便宜的人开出一小片一小片的菜地，也不再觉得这些人有多俗气，一串串粉紫色、粉白色的豆角花，在秋风里清淡地开着，和那些菊花、太阳花、一串红有什么区别呢？如果你带有私心的菜花同时装点了爱美人的眼睛，私心便也有了美的香味儿。
    晚霞越来越浓了，远处的公交车在淡紫的暮色里载着行人往家里赶，该是一车的温暖吧。不远处一个小女孩儿一手牵着奶奶，一手抱着毛绒狗狗，悠闲地走着，纯净的小脸上闪动着晚霞的色彩和愉快的微笑。一家私人诊所大概没有什么病人，女医生从门里走出来，站在秀发一样的垂柳丝下向远处眺望，白色的工作服在晚风中一飘一飘的，映着夕阳，像一尊洁净的塑像……没有人想到这样的傍晚还会有什么不幸与忧伤，尽管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肯定在发生着不幸、流淌着忧伤——人的目光经常只能看到眼前的东西，只有上苍才能俯察人间的一切，所以我们要去读苍天的眼睛，仰望苍天无比深邃的思想。
    三十年前的今天，父亲被转到离家很远的大医院，一家人便被祈盼、忧伤、恐慌包围了。也是傍晚时分，想起父亲为让我喝奶买的小羊还拴在河边，自从父亲出了车祸，似乎就没有人想起它了。我一个人从家里出来，向河边走去。河水是那么清澈，倒映着天上的云朵和彩霞，岸边的红柳被秋霜染成了一丛丛的火苗，从远处田野里飘来的庄稼香和泥土味儿非常浓，牛在栏里哞哞地叫着，麻雀成群地从天空飞过，家家的屋顶上都缭绕着蓝色的炊烟……一切都是如此安祥。可是哥哥们没有从远方打电话来，父亲垂危的生命便像西天的那抹残阳，给我照亮最后一段路，让我感受着渐渐暗去的惊慌。那天的医生一定没有空闲看秋天的晚霞，然而他们却没能抢回我父亲的生命。夜晚从此降临。我从此不肯喝奶制品，不肯吃羊肉，只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仰望苍天——那里应该有父亲的影子吧？
    农历的八月，是我出生的月份，也是父亲离去的季节。多少年过去了，我依然习惯在这样的时刻仰望苍天，把深藏在心底的忧伤涂抹在宁静安祥的天空，汇成一天的晚霞。——我不想再忧伤，也不想让父亲知道那个傍晚给我留下的记忆。我只想告诉父亲，现在一切都好，风清云淡，秋意醉人，苍天下的众生都平和安宁。但是我喜欢仰望苍天，特别是秋天的傍晚，因为在黑暗和寒冷降临之前，那是最恬静的时刻。

    柳丝在轻轻地飘着，豆角在开着素淡的花，汽车在远处穿行，行人在缓缓地走着……一切都静静地被天光笼罩。八月初一燕门开，小燕子都要回到温暖的南方去了。我又一次仰望苍天，像三十年前一样期盼明天是个好天气，让我拥有无数个美丽的秋晚。

                                                    2009.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