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
哦，天哪！

    养小乌龟的玻璃缸是一只高脚杯的形状，不算很小，但对于巴掌大的小乌龟来说，显然居住空间过于逼仄，所以那只小乌龟一到傍晚就不停地用前爪抓挠缸壁，转着圈子抓。大概是渐渐朦胧的光线让它忽略了人的存在，眼里只有玻璃缸外面更为广阔的空间，它觉得它也应该享有更大的自由。而祖先留下的执着让它屡败屡战，一直在向看不清的阻碍发起冲击。房间里就一直响着不大的划水声，哗啦，哗啦，哗啦……其实它应该知道，真的走出那只透明的玻璃缸，是很危险的。
    玻璃缸的下面是一只更大的玻璃缸，方形圆角，里面养着热带鱼。五月已接近尾声，六月正在扑面而来，这样的气温让这些热带来的小东西感到很舒适，悠闲自在地在清澈的水里摆动着色彩斑斓的尾和鳍。估计缸里的水草和假山很像它们原来生活的环境，所以它们游来游去，和在故乡一样，很快乐。不过今天玻璃缸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头，小鱼们的每一个动作都显示出一种紧张和防范。原因很简单，昨天缸子里新来了两条热带鱼。如果在故乡的溪水中，多两条鱼不过像人在大街上遇到两个陌生面孔，算不得什么事；可是在这缸子里就不一样了，尽管新来的鱼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还是让小鱼们焦虑不安，沿着缸壁来来回回地转——毕竟玻璃缸和小溪没法比。是否发生过争斗不得而知。如果有争斗，是按照鱼种分成几派，还是按照先来后到分成两伙，更无从推测。大家只是紧张，仿佛这小小的空间正在遭受侵略。黑暗正从缸子外面悄悄地围上来。
    旧式音响里正在播放一张碟片，《神秘园》。小提琴和钢琴在用简单的旋律交替着，由低音区向高音区盘旋，让人听着有点累，仿佛一男一女背着简单的行囊在走一条漫长的山路，眼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淡下去，心里焦急无比，脚步不停地加快。——可是再快的脚步又能走出大地的边缘吗？突然响起一阵平缓的黑管，大概是另一支曲子了吧，但给人的感觉依然是行走中的男人和女人。是在暮色中看到了山顶的一间小屋，还是望见密林里的一盏灯火？或者仅仅是遇到了一个山洞、一片草地吧。行走中的人没有家，就像一支曲子。其实所有的曲子都是一个流动的过程，各种声音就是路上的风景，没有了声音也不代表就是曲子的终点——音乐的内涵总是朦胧的，因而其外延便没有边界。这家主人似乎不喜欢新式音响。老式音响发出的是一种木质的声音，让人想起乡村和大自然，想起树的年轮；而新式音响总是带有金属的特质，那是都市的节奏和车辆的喧嚣，是舞厅里闪烁不定的灯光。所以，音乐中的男人和女人似乎不是在逃避喧嚣，而是带着离乡的忧伤。
    这是城市边缘的一幢民宅。几年前的这个季节，这里正是一片翠绿，有随风起伏的麦浪和稻秧，有飘飞的柳絮和蒲公英，有在夕阳下闪着金光的杨树的叶子，不远处的小河里到了晚上会漫过来热闹的蛙鸣，天空中剪剪掠过小燕子的身影。现在已是高楼林立。
    除了小乌龟划水的声音，除了轻淡的《神秘园》，房间里没有声音。小姑娘穿着白色的长裙，亮黄色短袖衫，把脸贴在西窗的玻璃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夕阳正渐渐熄灭，天空成了无边无际的粉蓝，地上的黑影已经超过了树梢。工厂的烟囱正吐着白色的烟，微微有些倾斜地向东北方向延伸，那烟囱很像一支巨大的画笔，在大地的左右下向蓝天上描着什么；厂区的灯光也七零八落地亮起来，有些闪烁不定；一列火车从厂区和住宅区中间穿过，如一支灰色的箭，射向西南角仅剩的一片光亮，应该有轰隆隆的轮声，可是小姑娘听不见，她和外面隔着双层玻璃窗。
    没有人知道这个小姑娘在向外眺望——看上去很大的一扇窗子对于一幢楼来说就小得很了，何况是一颗小小的脑袋，小小脑袋上的一双眼睛。也没有人知道她在看什么，还要看多久。也许这样的房间、这样的窗口多得数不清，而这样的眺望时时都在进行，所以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小乌龟还在不停地抓挠，热带鱼还在转着圈子，碟片还像老树的年轮一样在旋转……一个正在变暗的世界正从小姑娘乌黑的眼睛进入她彩色的心灵和记忆。
                                                         2009.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