苋菜
哦,天哪!
孩子爱吃苋菜汤,大约起因于我从厦门回来做的一次苋菜豆腐煲。
以前我是不大吃苋菜的,因为我小时候妈妈就不爱吃苋菜。那时候虽然已经不再挨饿,但食物依然比较匮乏,在邻居家看到人家吃苋菜,回来就跟妈妈嚷嚷:我们也弄苋菜吃吧,小燕家吃苋菜,味道可香了!妈妈摸摸我刺起的头发说:那东西有什么好吃,一股烂泥味儿。说是这样说,下顿饭桌上就有了炒苋菜,而且是鸡蛋炒苋菜。粉红色的汤汁、洁白的蛋白、金色的蛋黄,吃得我嘴角都流下红汁来。哥哥们也爱吃,只是筷子专挑苋菜吃,把蛋白蛋黄悄悄地往我和妈妈眼前拨。心里感到奇怪,既然你们也爱吃苋菜,为什么不叫妈妈做来吃?这东西是不要花钱的,田边地角到处都是,野菜嘛,连种都不需要种,年年自己就长出来了。
吃了一次,妈妈似乎又忘了,宁愿天天吃咸菜或者费很多功夫煮苦菜。哥哥们也不说,妈妈做什么就吃什么。终于忍不住,又冲妈妈嚷着要吃苋菜。哥哥把我拉到一边去教训:苋菜有什么好吃,天天嚷嚷!我不服:做好了你不也爱吃吗?哥哥缓和一下脸色说:你不知道,妈妈不爱吃苋菜,早生十几年你就不喊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早出生十几年我就会不嚷着要吃苋菜。哥哥这才给我讲了一段关于苋菜的往事,从那以后我也不嚷嚷要吃苋菜了,偶尔吃一回,感觉那菜也不再那么鲜艳,不再那么鲜美。
哥哥说,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饿死了很多人,我们大舅饿死了,不多久外祖父也饿死了。外祖父浮肿躺倒了,妈妈去看他,实在没有什么吃的,好不容易找了几棵苋菜带去,煮了一碗汤端给外祖父。外祖父听说女儿来了,用力睁开肿胀的眼睛,看见妈妈端来的白水煮苋菜,眼睛里刚刚燃起的一点光又渐渐地暗下去,半天才满心委屈地说:大姐啊,这东西吃过了,心里就像刷子在刷一样难受,还是不吃吧……妈妈看着奄奄一息的老父亲,泪水一颗一颗地落进苋菜水里,哄着老父亲说:喝一口吧,把命度过去,兴许哪天日子就好起来了呢。外祖父艰难地喝了一小口,却无法咽下去,红色的菜汁顺着嘴角流下来。妈妈临走的时候又劝他:还是喝一点吧,大哥已经饿死了,你再……妈妈说不下去了。外祖父用手指拨开眼睛,看了一眼女儿,气息微弱地说:唉,有几粒米熬口汤喝也好受些啊……可是到哪里去找这几粒米呢,因为过去日子过得好,解放后成了地主,这样的家庭没有人敢同情。听说妈妈是一路哭着回来的。那天夜里,外祖父过世了。妈妈再次来到老父亲身边,他已经不再说想喝一口米汤了,嘴巴空洞洞地张着,嘴角还有昨天没擦干净的苋菜汁。
或许是妈妈知道我爱吃苋菜,或许是时间久了,她心里的伤口已经结痂,即使我不嚷嚷,后来她也会偶尔做一次苋菜给我们吃,只是她自己从来不碰一下。我不知道那鲜红的汤汁在她的心底究竟是什么颜色,没有人再去触动那些往事,只平平淡淡地吃着。
南方的苋菜煲做得真好,浓浓的汤汁,清新质朴的气味,让人看看闻闻就要流口水。朋友说:多吃点啊,这东西降血脂还补血气。这东西有这么好吗?我不知道。他们总是把饭当药一样吃的,讲究药膳,大概有些道理吧。可是当年我的外祖父却觉得吃苋菜比饿死还难受啊。
大概是受了“补血气”的影响吧,回来就做了一次给孩子吃。谁知他却一吃不忘,见到菜场有这种一煮红红的菜就说:吃苋菜汤!看着打理得精精致致的一小把,我知道这已经是种植的了,绝不是过去田边地角的野苋菜,怕是也有化肥农药了吧?但是孩子爱吃就吃吧。
吃着鲜嫩的苋菜,就自然想起不爱吃苋菜的母亲。有时很想把苋菜的故事给孩子讲讲,可是想想还是不讲吧——我差十几年没有见过外祖父,孩子也差十几年没有见过他的祖母,就让苋菜的苦难到此为止,让它在孩子的心里永远保持着既美味又美丽的形象吧。
2009.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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