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行
哦，天哪！

    我的少年时代差不多就是在冰上度过的。那是一个白雪皑皑的世界，大河早早地就被冰封上了，被冰封的大河是孩子们的世界，冰刀、冰鞋、冰飞、冰车，每一个孩子都以自己喜爱的方式在冰上飞掠。嘴里呼着热汽，头上结满白霜，一群灰黑色的孩子在洁白的大地上像落入荷叶的水珠，自由自在地滚动。笨重的棉衣、艰难的步履、寒冷的啃啮，因为冰而产生，同样又因为冰而被解除，没有溜过冰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那种超越的感觉——在冰上滑行，人仿佛挣脱了大地的束缚，凌空地在空气里飘浮，流畅，自由，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划出各种灵动的流线。
    几乎没有阻力的行走，是冰留给我的记忆，是北国留给我的珍贵礼物。后来，行走在坚实的水泥路上，时常还会用记忆的触须去寻觅已经遗失的雪地和冰面。哦，多么轻盈的飘行！
    上学的路上积着一米多深的雪，被车轧过，被大大小小的爬犁碾过，冰一样光滑，徒步行走找不到一点着力的地方，常常走得满头大汗、腿脚酸软。可是穿上一双自制的冰鞋，人就像插上了翅膀，一下子在路面上飘起来了。每遇下坡，一群孩子像俯冲的小燕子，倏地一下不见了，不一会儿又从沟底浮一来，依然微张着两臂，微倾着上身，一串串笑声就在无边无垠的雪原上脆生生地掠过去。那是多么艰苦的求学生涯，早上星星还在稀稀落落地闪着很亮的光，空气冷得像看不见的冰，撞上去能感觉到破碎的尖锐；中午不能回来吃饭，要背着家里准备的饭盒，放在炉子上烘烤，就着凉水吃；晚上月色和雪光已经融为一体，我们还在树林间穿梭着往家赶。然而，因为有了两片小木板、四根粗铁丝和两条细绳组合而成的冰鞋，这些就都算不得什么了。我们就在冰天雪地里飘行，像一群捕捉小虫的蝙蝠。
    那是一个多么好动的年纪啊，可是漫长的冬季却把整个操场、球场都封闭了，雪厚得拖拉机都推不开。老师把我们吆喝过来，用雪沿着跑道圈出一条环形的雪垄，再到几里外的深井里抬来水浇在铺平的雪地上，一桶水只能浇出不到一平方的面积，但是我们蚂蚁一样的队伍来往不绝，竟把一条冰道浇好了。从此我们又有了飘行的空间。体育课溜冰，课间还是溜冰，从来没玩够过。老师用的是洋气的冰刀，我们就用土制的冰鞋，一时间人流像一条飞速旋转的传输带，沿着同一个方向滚滚向前。粗看上去颇为壮观，细看进去却不失惊心动魄。技术差的、体力弱的只能贴边走，不小心相撞的要迅速向圈外雪地滚动，谁不遵守这个规则，就会被一堆人压在下面。冰上没孬种，孬种不上冰，摔打磕碰才长水平，谁也没功夫去计较什么，每个人都在享受飘行的美妙，没人听你抱怨和叫喊。课间，学校总爱放一些进行曲，于是整体节奏鲜明，整个冰场本身就像一张巨大的唱片。只是维护冰面的活儿很辛苦，要扫，要浇，手冻得要掉下来，可是为了明天可以飘行，谁都不会逃避这样的劳动。
    飘行有瘾啊，上课铃响了还有几个家伙不肯从冰道上下来，气得老师穿上冰刀扛着扫帚去追。家长则懒得去管，忘了回家吃饭也不去喊，知道小兔崽子耳朵里只有呼呼的风声，听不见你用很大力气喊出来的微弱声音。在冰上，你能跑得过他们？管他，饿了总会回来的，猪肉粉条炖在锅里，爱吃不吃，让他们去飘去吧！
    离开北国已经几十年了，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都失去了飘行的可能。可是飘行的记忆一直潜藏在骨头缝里，冬天偶尔看到什么地方有一小片冰，还是忍不住冲上去滑行一下，哧的一声到头了，只好怅怅地继续走路，有时还要回头看看那点巴掌大的冰。
    街上忽然流行起滑板来。孩子们站在一块两轮滑板上，小屁股一扭一扭地悠然而行，吓得司机们不停地摁喇叭。看得眼热，仿佛就是自己当年站在小爬犁上冲下坡，颇有几分飘行的味道。忍不住也去买一块来，跳上去扭动一番老腿。感觉差了点，但那种悠然自得的飘忽劲儿却上来了。朋友见了大笑：老胳膊老腿还能整这个？不是老顽童了吧？脸上一热：别小瞧我，童子功呢！两脚飞踏而上，唰地一声十几米出去了——绝对的飘行！
                                                           2009.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