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巢
哦,天哪!
四
将来我一定比你强!就是因为这句话,五爷才决定到这个小山村来安家落户的。
从自家被没收的码头被赶出来以后,弟兄几个不得不分开了。管发配工作的工作队长是佟家原来的经理,主要是帮五爷的大哥跑煤炭方面的事情,其实他早已参加了共产党,明着是经理,暗中在把三爷搞来的西药运往解放区。他没有能力把佟家都保下来,开会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对佟家兄弟几个要区别对待,他们家有些人对解放军是有贡献的。这句话起了作用,虽然除三爷外成份都是资本家或者地主,但政府给的出路却不一样:大爷一家被安置在徐州,二爷一家仍然留在海城,三爷参加渡江作战留在了南方,四爷一家被送到离海城十几里外的港口。摆在五爷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进盐场当工人,另一个就是到山村去当农民。
五爷说我去农村,我要让李定家看看,我们佟家不是孬种,我肯定比你强!这口气,他一憋就是几十年,而且他把这种傲慢传播到了下一代和下下一代:你们都给我好好干,做农民我们也不能输给别人!直到今天,佟家人身上还有一种后来人们常感莫名其妙的傲气,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岁月在五爷的这些后代身上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那傲气的背后总是掩藏着深深的失落。
五爷带着一家人来到山村,负责安排的就是李定家。没有人的时候,他悄悄地问五爷:五少爷,要不要帮帮你?五爷白了他一眼,说:我不是什么五少爷,你还是像开批斗会那样叫我名字更顺耳!李定家冷笑着说:好,好好好!金家湾西山涧边上有一块空地,你就到那里去盖房子吧!
五爷带着家人来到那片空地上,两个女儿就嘤嘤地哭起来,大儿子愣愣地戳在那里——这哪里是什么村庄,五六户人家,七零八落地散在涧沟两边;野草还没有返青,干枯、飘摇的茅草下面是一堆堆土坟;牛大的石头或蹲或卧地布满了山坡,成群的山鸟叽叽喳喳地在草丛里、栗子树上争吵着……五爷和妻子蹲下来,给女儿抹去泪水和鼻涕,说:莫怕,一切都会好的。他指着远处的一棵刺槐对两个儿子说:看见那里了吗?一家人都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高大的刺槐树上有一蓬很大的鸟窝,两只喜鹊正扇动着翅膀从山上衔来树枝垒巢。五爷又说:我们就要像喜鹊一样在这里建一个家!
五爷的第一个家,就是用带来的油毡纸在几棵树上搭起的小窝棚。五爷记得很清楚,他们在那个小窝棚里住了三十七天。夜里山风呼呼地吹着,大树发出呜呜的怪叫,一家六口人缩成了一小团。春天的细雨没完没了地飘着,窝棚里像腌咸菜的罐子,又潮又粘;支在露天石头上的铁锅时不时地被山风吹翻。没有人敢接近他们,他们是吸人血的蝙蝠啊!但是天亮以后孩子们经常在不远处的树杈上或者石块下发现几个煮山芋或者窝窝头。这时,妻子总要带着孩子向远远的几户人家鞠个躬,然后才带着孩子吃那些还有一点温度的食物。
五爷的妻子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用说,娘家也是地主,解放以后她和娘家人已经很多年没来往了。所幸的是,她读的书比五爷还多,所以对眼前的生活倒是能看得开。后来有了房子,她就在空闲的时候教孩子读书,文革过后大儿子考上了医生,就是这个时候打下的基础。
白天五爷和大儿子、大女儿要下地劳动;五奶奶是小脚,身体一直很弱,天天拉着粪桶给生产队收大粪,她没有力气,也没做过这些活,二儿子和小女儿一边一个帮她推车。晚上回到家里,五爷就带着一家人砸石头、垒房子。他哪里干过这样的事情!当年连一个鸟窝都弄不来的少爷,硬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垒起了两间小屋。小屋很不像样,墙垒得七扭八歪、龇牙咧嘴。可是搬进新家的那天,一家人高兴得又蹦又跳。五爷破天荒地露出了笑容,还哼了一段小曲,“寒窑虽破,能避风雨”;两个女儿到山涧边上挖了两棵叫不出名字的青草栽在门两边,家里顿时充满了生气。
那时我还是蛮能干的咧!躺在工棚里的五爷想到当年的英勇,深深的皱纹里蠕动起一阵淡淡的笑意。我真的蛮能干的呢!他轻轻地对着黑沉沉的夜空说。没人听见,看完电影回来的孙子早已睡着了。
200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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