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巢
哦,天哪!
三
五爷现在特别不喜欢听到鸟的叫声,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他是什么好玩玩什么。有一年暑假,他从同学那时淘弄一只小鸟来,天天放在笼子里举着满街走。外人见了都要过来逗弄一番,然后夸五少爷真有眼光,从哪儿弄来这么一个宝贝,怕已经有十二口了吧?——十二口是说这小鸟已经学会了十二种鸟叫,那是极品!五爷那时不谙世事,还以为真的弄来个宝贝,父亲六十大寿的时候,巴巴地拿来送给父亲,谁知父亲当着那么多亲友的面把鸟笼丢在地上,用脚下踏扁,还骂他不学好,这个家早晚败在他手里。五少爷当时弄不明白,怎么养只小鸟就跟败家扯上了呢?但是父亲教子极严,他一句话也不敢说,直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宾客散去,才急忙把小鸟捡起来,还好,父亲脚下留情,只踩掉了小鸟几根羽毛。
五少爷背着父亲还想把小鸟养起来,可是却不知道该让它住在哪儿。他像小偷一样把小鸟藏在袖笼里,家前屋后地找,这么大一个家竟没有一只小鸟的容身之地。他终于知道父亲的厉害了——没有他老人家的许可,这个家里谁都没有立足之地!最后是李二奎的爷爷给他找了一截竹筒子放在一个屋檐下,才算给小鸟安了一个巢。从此以后,五少爷对父亲除了敬畏以外,朦朦胧胧多了一丝恨意。父亲的尸体被运回来以后,一家人哭得天塌地陷,唯独他一声不响地站在院子里,冷冷地看着父亲的尸体。
有一阵子他心里还产生了一些快意:这回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养我的小鸟了吧?父亲不在了,谁还会来管自己?可是管他的人紧跟着就来了。父亲刚刚下葬,政府的人就来了,让家里人赶紧收拾一下搬走,他家的所有房子全部没收。一家人是如何搬出那座住了几十年的大院的,五爷今天想来也还是不大清楚,毕竟只有十几岁,他还不懂什么叫家破人亡。但有一点五爷记得很清楚,他走出那条石板街的时候,突然想起那只小鸟,让二奎爷爷赶紧回去拿,二奎爷爷却说:五少爷,要拿你自己去吧,我被解放了,送你们出城以后我就回家了。五少爷哪里还敢回去,街两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手里的小纸旗不停地向他们挥动,他知道自己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那只小鸟最后弄到哪里去了,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住到码头上的工棚以后,他再也没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了。
五爷现在躺在看工地的工棚里,恍惚又回到了那段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岁月。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少爷,从此天天跟着哥哥们到码头扛大包,挣几个窝窝头来活命。我的腰大概就是那时候压垮的吧?五爷揉着酸痛的老腰,嘴里隐隐感觉到一阵腥咸。苦啊!多少年以后,孙子孙女们问起他当年的生活,五爷只说得出这两个字。真正的苦日子还不是被从家里赶出来,而是文革开始以后。
白天五爷一家到码头上接受监督劳动,晚上还要参加批斗会,当人们批判的靶子。资本家、汉奸走狗,原来见到五爷一家毕恭毕敬的人,一下子全换了面孔,让五爷想起在哪个庙里看到的小鬼。很多人原来都是求着父亲在码头上找事做或者到大哥在徐州的煤矿谋差,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呢?最让五爷无法忍受的是,二奎爷爷还要从十几里外的小山村赶过来,在会上痛骂五爷欺压他。这是哪儿的事啊,他可是五爷最贴心的人哪,不说别的吧,五爷上学他也上学,费用都是家里替他出的;五爷身上的零用钱哪次不是和他一起用呢?说欺压也就罢了,毕竟五爷的箱子和书包是让他背的,他不该拿那只小鸟说事儿吧?生活腐败、残害生灵,看来他的书没白念,竟然能想出这样的话来批斗一起长大的五少爷。
那只小鸟呢?有一次二奎爷爷说得正起劲,五爷突然开口问他。他以为那只小鸟能让二奎爷爷想起和自己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不要再说那些不沾边的话。谁知二奎爷爷厉声喊道:怎的?你还想继续剥夺我们社会主义小鸟的自由吗?告诉你吧,那只小鸟现在正在共和国的蓝天下自由地飞翔!那天晚上,五爷被戴上了纸糊的高帽子,二奎爷爷用绳子牵着他喊着口号去游街,一直游到这个小山村。
五爷又揉了揉酸痛的腰,他知道今夜这觉又没得睡了,腰酸,心也酸。自从他被赶出码头,带着妻子儿女到这个小山村来落户,他决心把过去的事情都忘掉——人总不能一辈子背着石头过日子吧?可是他没做到。尽管做了支书的二奎爷爷后来没再刁难他,有时还让老婆偷偷送点山芋什么的来接济一下,他还是忘不掉那个细雨濛濛的晚上。大约就是这样的早春二月吧,他又被揪来游斗,做了民兵连长的二奎爷爷情绪激动,竟冲到台上一脚把五爷踢了下来。五爷站起来,抹着嘴角的血说:算了,李定家,这些我都不记得了。不过你要记住,将来我一定比你强!
五爷翻了个身,他想把这个噩梦搅碎,可是很难。五爷忘不了那些往事,越是老了越是会想起。他唯一做到的,是从来不向孙子辈讲这些,他不希望一代一代都生活在这样的阴影里,他要让后代在自己筑起的小巢里快乐地鸣唱,在山村的枝头自由地跳跃。
200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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