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巢
哦,天哪!
二
五爷虽然不愿意再去翻那些发黄的日历,可他却无法消除那些日历翻动时在他身上打下的大大小小的烙印。
年轻时候的五爷不叫五爷,而是官称五少爷,家也不在这个小山村,而是在离此不足二十里的镇上。那时他不愁吃不愁穿,更不愁没地方住。“赵家瓦房佟家楼”是当地叫得响的口号,既是人们对这两个大户人家的尊敬,也是普通百姓家对他们的艳羡。
那时海城东半条街可都是我们家的,你们谁敢指手画脚!五爷一边收拾建筑工人丢下的钢筋头、水泥袋,一边想,有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把心里想的东西说出来了,他赶紧直起弯曲得厉害的腰四下看看,还好,没人。离五爷家不远的中学操场上正响起一阵咚咚咚咚的敲鼓声,李家包的电影已经开演了。这些鬼孩子,没传下我们佟家的尽心尽力的传统,倒把好玩的毛病都学会了……五爷做不动了,他在抱怨自己的孙子孙女。听说有电影,工地也不收拾了,饭也不吃就跑去看电影了。唉,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五爷自言自语地说着,又把自己给逗乐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可比他们爱玩多了。
他又回到了那个久远的年代。大街没有现在宽,从酱园店到东大门一千八百步,都是青一色的石板路,路的两边排列着杂货铺、渔具店、鱼市、布庄、澡堂、饭店……还有一间不大的戏院,那可都是五爷家的啊。街上进进出出,海里来来往往,每天那钱就像山上的泉水一样往佟家淌。人家那才叫有钱哪,陇海铁路东半线都往人家运钱啊,那乌晶的煤炭,吐白烟的大船,哪天不是跑得地动山摇!直到今天,知道佟家历史的老人说起当年海城还忍不住要争执一番。这个刚说完,那个立即不同意:要我说还是赵家有钱,城西的那一片地,你能望到边吗?佟家钱是明的,赵家钱是暗的……不过现在知道这些事的人越来越少了,半个多世纪,什么东西还不被海风吹散、不被尘土掩埋啊!
要是那些人还活着,我看你们哪个敢冲我指指划划的!五爷吃力地提起一只水桶往走廊下走。他说的那些人,有的是自己的亲人,有的是自己家当年的佣人。当年的五少爷可不是现在这样眼花背驼脚步踉跄的,他夏天穿着一身白色的绸衣裤,戴着象牙黄的礼帽,坐着不要票的火车到徐州去念书,后面要跟着两个人给他拿箱子和书包,谁见了不要弯一下腰?就是包电影的李家,爷爷就是跟着五少爷东跑西逛的跟班。当时五爷的父亲已经不大抛头露面了,一应事务都交给大儿子打理,只有到与外人打交道的时候,才见他摇着折扇缓缓地走出大院,坐车或坐轿,前呼后拥地往火车站去。
想起父亲,五爷禁不住一阵难受。他被镇压的时候穿着一件黑色长风衣,戴着呢质礼帽,腰板笔直地往刑场走去,和平时外出没什么区别。两个当兵的想过来拉他,他把肩一抖,说:我会走!那是他留给五爷的最后一个背影、最后一个声音。当时五爷和家里人都站在大门下面望着他,没有人哭喊,父亲的一身傲气把所有人都镇在那里了。傲气,这大概是父亲留给这个家族的最后遗产吧。想到父亲的背影,五爷不自觉地挺了挺身子,他对自己很不满意,那样的父亲,怎么会生出我这个驼背的儿子呢!腰还没挺直,一阵钻心地酸痛让他不得不放弃父亲当年的伟岸。他对自己很不满意,不满意的还有自己的儿子,长的倒很像爷爷,可是身上却没有一点点爷爷的气质,遇到什么事都慌里慌张的,跟个怕光的老鼠似的。唯一让他得意的是孙子,虽然个头不能和他太爷相比,身上的那股子劲头倒是不失大家子弟的风范。
学校的操场上传来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不知电影演到哪个情节了。五爷坐到一个砖堆边掏出烟来抽,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他又看见了父亲。——日本人打到海城的时候,那马队就是这样哒哒哒地沿着石板街开进他家大院的。这段历史他弄不清楚,他记得当年和那个留着小胡子的日本人来往的并不是父亲,而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四哥;可是文革时候他被审查、游斗,人家都说他父亲是汉奸,他是汉奸狗崽子。怎么可能呢?五爷望着西天清冷的月牙儿,脸上的皱纹蠕动起来:你们根本不了解真相。我三哥可是八路军的联络员呢,从日本人那里弄来的西药不都是从他那里运往徐州的吗?该镇压的是四哥,可是他一直活到前几年——你们懂什么呀!
操场那边传来啾啾的声音,五爷不知道那是枪声还是箭声,但他知道,声音停止的地方一定是一滩鲜红的血。父亲就是倒在一滩鲜红的血里的。那时他不懂父亲为什么不为自己申辩,现在他明白,不论一个人是高大还是矮小,一旦做了父亲就把命交给孩子了,不管这个孩子是好是坏。五爷站起来,准备回到他的临时窝棚里去。孙子是和他一起看工地的,但还没有回来,电影还在发出乱七八糟的声音。他现在不怪孩子了,父亲为了家能把命拿出来,自己为孩子们吃点苦算什么呢!他该睡了,明早小鸟的鸣叫会吵得他躺不住。
2009.3.5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