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巢
哦,天哪!
我想有个家
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
在我疲倦的时候
我会想到它
我想有个家
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在我受惊吓的时候
我才不会害怕……
一
村里的喇叭大概又要播什么通知了,先是悠悠扬扬地放了这么一段音乐。这首歌虽然有点忧伤,可是在已经有家的人的耳朵里,还是蛮温馨的,至少可以产生一种满足感:嘿,唱得真他妈好,我就有那么一个不大的地方!可是五爷一听到这首歌,心里就直发毛:奶奶个腿的,又要嚎什么丧!快,快点鞭炮,封顶!
五爷拄着一根樱桃树枝做的手杖,颤巍巍地在窄窄的土路上转着圈子,离他不远处就是正在建造的一幢三层小楼,主体工程基本完工,地上堆满了残破的砖头和用来搭脚手架的竹笆子,散落的水泥、沙石从墙脚零零散散一直抛洒到五爷脚边。几株野草和没有被踩踏死的韭菜,从沙石的缝隙里探出惊恐的头来,也顶着点点滴滴的灰浆。已经是农历二月初了,往年此时樱桃花早鼓胀得快要裂开了,可是今年的倒春寒像个挑剔而又难嫁的泼辣村姑,看着要走了,一到晚上又回来了,然后就是淅淅沥沥的泪水,让人不胜其烦。日妈的,这个熊天气!一向不说粗话的五爷,此时也收起了一贯的斯文,和普通农夫一样发泄着心里的烦躁。骂完以后又开始求告:老天爷呃,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一辈子没住上间好房子,就让我入土之前顺顺当当地把这几间窝垒起来呗!……
尽管潮湿的寒风依然不停地从后山的涧谷冲过来,让人走路不得不弓起腰,五爷还是下达了命令:开工!不要怪五爷心急,老人家已经八十多岁了,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撒手的那天还是看着住了四十几年的这块宅基上依然一片凌乱,那他该如何向那边的老伴儿交待呢?老伴儿过世早,走的时候最小的儿子才三岁,他答应老伴儿一定把孩子们带大,给他们一个安稳的家的。以前都是在梦里,最近连白天五爷的眼前也经常闪过老伴儿的身影。把她一个人丢在那边太久了,我是该去陪陪她了,五爷想,可是你也得等我把房子盖起来啊,就在乎这几天吗?想到老伴儿走后这几十年来的辛酸,五爷有点生气了。他抹了抹眼角的浊泪说:开工!
我好羡慕他
受伤后可以回家
而我只能孤单地
孤单地寻找我的家……
潘美辰的声音越唱越有些哽咽了。小儿子卫东从新房子黑洞一样的门里跑出来,一脸惊慌地问:爸,爸,是不是村里的喇叭响?五爷看儿子六神无主的样子有点生气,这哪像我们佟家的后代,遇到一点事就惊慌失措的!他想骂小儿子两句,可是他看着儿子满脸胡茬子上都是泥浆,想想他从小到大所受的屈苦,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抬眼望了望西天灰暗的暮霭,轻声地说:让他们喊去吧,再加把劲就完工了,我看谁敢来拆我的房子!
确实不能怪佟卫东紧张,自从房子开工以来,村里、乡里就不停地来人,一会儿说手续不齐要罚款,一会儿说多占了三米公地要拆除,前前后后不知请了多少回客,最后还是向乡里缴了五千块钱。交钱的时候佟卫东问了一句:不给个手续啊?那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把眼睛一立,说:交钱的时候你想起手续来了,盖房子时候怎么没想到?实话跟你说,就这还要看区里追不追,有没有人告你们,弄不好,还是要扒!佟卫东小五十的人了,被训得跟孩子似的,一句话也不敢说,谁让自己的命捏在人家手里呢?来的时候,他老觉着右边的口袋很沉,五千块呢,几十张大票子啊!回去的路上他揣在衣袋里的手空空的,连一张纸条也没有,他觉得右边的身子轻得老是往上翘,身子怎么也摆不平。
村里的喇叭唱了一阵,在“相同的年纪,不同的心灵,让我拥有一个……”的尾巴上,被一个沙哑的声音掐断了,那个“家”字变成了呼呼呼吹话筒的声音,“呼,呼呼!呃——广播个通知啊,今天晚上李二奎家房子竣工,请电影,地点呢——在中学后操场,《十面埋伏》,请大家前去观看!再说一遍:今天晚上……”
佟卫东和五爷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只要不是通知自己到村里去一趟就好,管它十面埋伏还是八面埋伏呢!五爷心里泛起一阵酸涩:说的是一样的土话,怎么人家就可以把自己吆来喝去,自己就没有一点说话的权力呢?放在我年轻的时候……哼!他不敢去想自己年轻的时候,这个头一开,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掐断自己的思绪。人老了,总爱去想那些已经发了黄的古事呢。
200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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