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留在泥土里的记忆
哦,天哪!
一阵揪人心魂的唢呐声铺天盖地地传过来,把路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缠了过去。不远的道路转弯处,缓缓地走出一队身穿白色孝服的人。是谁家的老人没能挺过冬天的尾巴,丢下儿女去了?现在的儿女们早已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老人去世哭喊是唤不回远去的灵魂的,古往今来,有谁把爹娘哭活过来?所以,这一支很长的队伍只是静静地往前走,只有唢呐声像一双双失去理智的手臂,肝肠寸断地在寒风中四处抓挠。
他们这是要往哪里去?走了不太远,队伍停下来,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齐刷刷地跪倒,大概在举行什么祭奠仪式。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停来,不去打扰他们——死者为大,这是此地的风俗,送殡的车子连收费站也不收费的。等队伍跟随唢呐声往回走去,我正好经过刚才他们举行仪式的地方。我停下脚步,想看看天天走过的这条路边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举行仪式。——除了一堆黑色的纸灰,什么都没有。树是几年前栽的法桐,路的右侧是一处苗圃的水泥围墙,地上是铺设整齐的水泥方砖。看清楚以后,我就不再疑惑了。这里不像南方,庙宇和祠堂随处可见,那都是先人的灵魂居住的地方;既然没有,在哪里寄托人的哀思还不是一样!别说人死了,就是活着不也是这样吗?有所寄托的时候,不论走到哪里,一遇到不同寻常的事情,总要让灵魂回归那个让自己牵挂、也牵挂着自己的地方;如果无所寄托,随便怎么样都可以。
但是,既然他们在这个对任何人来说都再平常不过的路边祭奠了先人的亡灵,我想以后这个地方对他们而言一定不再寻常,说不准什么时候再经过这里,心里会忽地一动:我的父母就是从这里出发的。可能还会停下脚步看一看,这里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如果还怀念着老人,也许还希望能在这里看到老人留下的什么痕迹。
这一点,我是根据自己的经历来想象的,也许人家并不是这样。我的父亲是在东北去世的,葬在那个叫做“王家沟”的一片向阳的山坡上。后来我们都回到关内来,几年后哥哥把父亲的遗骨也设法带了回来。然而一想起父亲,我的脑海里还是我十几岁走过的那片山坡,那里的蒿草、槭树、白桦林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三十年过去了,我没有再回那片黑土地,可是心里却不知去了多少回。我敢肯定,如果有一天我去捡拾少年的脚印,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当年送走父亲的地方,哪怕那里不再有任何痕迹。
想想我们日日走过的地方,没有人会觉得它们有什么不同,但是我敢肯定,人迹所至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有人牵挂过、思念过——从古至今,这些地方发出过多少事,谁能说得清呢?或许某块并不崎岖的土地上一个孩子摔了他人生的第一跤,或许某块并不浪漫的土地上一对年轻人第一次把手交到对方的手里,或许某块并不温软的土地上一位正在劳作的母亲把她的孩子生在这里,或许某块并不庄严的土地上收留过一个老人的遗体……同一块土地上,谁在这里掘起过一棵野菜?谁在这里踢痛过脚趾?谁在这里栽下过一棵槐树?谁在树下眺望过远去的亲人?……一片片看似平淡无奇的土地上,可能有过惊心动魄的往事,可能有过无法忘怀的情绪,可能有过欢笑和泪水。从我们指缝里漏下的每一粒泥土,都有着不同寻常的来历:谁知道它的故乡在哪里?谁知道千万年来这粒泥土中融入了哪些往事?……
是啊,这些记忆随着牵挂它的人化作泥土,记忆也化作了泥土,一点一点地聚集在那里,只是能读懂它的人越来越少罢了,我们或把它当作落脚之处,或把它当作求食的工具,甚至把它当作毫不相干的物体。假如有某种技术可以把一粒泥土中的记忆解读出来,那该是一部多么让人震撼的大书!我们不去解读它,是因为我们忽略了泥土也有过去、现在和将来;我们读不懂它,是因为它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平淡无奇;我们没有以庄重的态度去对待泥土,是因为我们自身就像一粒泥土一样没有什么了不起。
捧起一把泥土,我仿佛听到了山崩地裂,听到了风吼雨啸,听到了金戈铁马,听到了切切私语,听到了回荡在冬天里的唢呐声声……人类最大的悲哀是忽略了许多记忆,人生最大的痛苦是什么都不能忘记。
2009.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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