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麦
哦,天哪!
虽然天气依然冷得人直打哆嗦,但是,春天真的已经来了——仔细看,那枯草下面全是绿绿的尖尖的小脑袋。有时候想想,人类自称最高级的动物,其实对季节的敏感性远不如普通的动物和植物。我一直对此感到困惑,却无力去解释它,是不是人类对自我关注太多,因而麻木了对外界的神经?如果真是那样,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上面这通感慨,是我在升旗的时候踏上草坪那一瞬间产生的。田野里的野草已经开始发芽了,草坪难道因为沾了人类的气息也变得迟钝了?这个推测应该不算武断:家猪不如野猪剽悍,家鸡不如野鸡美丽,狗不如狼团结……司马迁说:“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在穽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连长在深山的老虎与人类接触久了也会变成一只乞食的猫呢!有时我非常想做一件事,就是研究一下人类究竟为何要把一头凶猛的老虎变成一只病猫。不过我没去做,我知道如果我真的去探讨了,结果可能比病猫似的老虎更让人感到压抑。
记得有一年冬天到乡村去看望亲戚,他们看到我非常高兴,吃的喝的不必说了,凡是他们拿得出的全都堆放在我面前了。他们大约记起人除了物质食品以外,还需要精神食粮,酒足饭饱之后就张罗开了,有人摆开了桌子请我打牌,有人拿来DVD让我看碟片,还有个孩子把他的MP3找出来让我听那些嘭嘭嚓嚓的音乐……看他们为我忙作一团,我不知该如何拒绝,我很想对他们说:我正是为了逃避这些才到这里来的啊!还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哥看懂了我的心思,他拿来一只小筐,说:别忙活了你们,城里会没有这些东西?走,我带你到野外走走吧。
这很对我的心思,因为我知道冬天马上就要过去了,春天的脚步一定是踏过田野,然后才走进人家,春天的气息一定是溢满了乡村,最后才飘进城里的。我就是想看看白雪被阳光灼出一个一个小洞的田野,就是想听听喜鹊衔着小树枝飞来飞去的呼唤,就是想闻闻被寒冷冻得酥酥的泥土的味道——天天走在水泥地上,看着巴掌大的天空,闻着汽油残余的味道,听着不痛不痒的问候和店门口让人不得不听的嘭嘭嚓嚓,心都麻木了。
老哥领着我出了村口,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冬麦田,虽然有一层薄薄的雪,但生命的绿色还是要从寒冷的缝隙里探出头来;田野上已经没有了捡拾烧柴的孩童,但脱了叶子的树依然倔强地对抗着北风,并不因为无人问津而垂丧。老哥指着几近干涸的河沟说:现在这里也没有鱼虾了,都靠养殖。这是我知道的,养殖的鱼虾还要吃激素。老哥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笑笑说:不要怪我们,不喂药东西长不快、长不大,生活总是紧巴巴的。顿了顿又说:急啊!谁不想过得富富裕裕的嘛,不向河沟要,不向泥土要,让我们找谁要去!
我没言语。在城里生活的时候,对这些我是经常抱怨的,有时还会骂两句“不要良心”之类的话,不站在这些人的身边,谁会去想他们也要吃饭、也要上学、也要看病、也要盖房、也要婚丧嫁娶呢?
老哥见我不说话,笑笑说:今晚让你吃绝对的绿色食品!说完拉着我向一片麦田走去。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到了田边才知道,麦田里还种着菠菜。细看那些菠菜,叶子不大,叶尖上好像被火烧伤了一样有一圈干枯,菜棵子也不像市场上卖的那样壮大挺拔,紧紧地扒在泥土上,像受了批评的孩子。老哥指了指菠菜说:这样的菜卖给你们你们也会要吗?其实这才是好东西呢。说完就往田里走去。
我赶紧拦他,说当心踩坏了麦子。老哥说:尽说外行话,麦子在拔节之前是不怕踩的,把土踩实了将来长得更好。——就这东西还像我们庄户人,平时憨实,踩几下没事儿,到节骨眼儿上毫不含糊。现在的年轻人哪还有庄户人的样子,见了粮食弯不下腰,见了钱偏又直不起腰!
我忽然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不知是为老哥还在守着自己的本分,还是为他所说的年轻人丢失了自己的本色。我终于不再责怪人类用心良苦地改变着一切了,他们其实也在被改变的行列,说起来并不比那些动物植物更高明。我问:麦子踩了真的会长得更好吗?老哥坚定地点点头。我突然撒开两腿在麦田里奔跑起来,直跑到眼前全是水汽,跑到自己喘不过气来,才回到老哥身边和他一起铲菠菜。老哥递根烟给我,笑我说: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你一双脚能踩实几棵麦子?以前大家都要用木磙子压,现在没人再弄这个了——多长不了多少钱。这些他不说我也知道,可是在麦田里跑过以后,我觉得自己的心胸全都张开了,仿佛什么都能装得下。
2009.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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