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补丁
哦，天哪！

    经常地，我会觉得自己很贫穷，贫穷到浑身打满补丁——我贫穷，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有时候，我又会突然觉得自己很富有，富有到有些微微的傲慢——我富有，是因为我在某一个瞬间猛然意识到其实我什么都不需要。我不想作那种抽象化的玄想，只想把生活的碎片捡拾一些，留待觉得贫穷之时，作反刍的青草或者枯叶。
    早春的阳光柔和地洒向大地，僵硬的柳丝像被温水浸过的粗粉，枯草丛中闪烁着绿色的幻影，小鸟和人一样仿佛刚刚摆脱了冬装的拖累，身影轻灵地从一棵树的枝头掠向另一棵。放了午学的孩子，像一群刚刚放出栏子的小马或者小羊，撒着欢地往家跑。一个亮黄色的小身影，早早地就伸展了双臂，向一个身着蓝色春衣的老人扑去。一老一小一下子扭到了一起，好像两个色团在透明的水中相遇；他们在交流什么我不知道，我只听得一粗一细两串笑声在春风中荡漾。这还不够吗？孩子的委屈，老人的辛劳，就在笑声里像化学反应一样酿成了另一种物质。我原本疲惫的身心也跟着舒展开来，觉得他们的快乐也有我的一份——见面分一半嘛，何况他们的欢乐并不因为分给了我而减少。
    初夏的傍晚，西天的火烧云在蓝色的宣纸上极有层次地洇开，不仅总结着今天的祥和，而且预示着明天的晴朗。小燕子成群结队地剪过柳梢，在一片金黄的油菜花上空翻飞；许是捉到了小虫子，又像一只小小的风筝飘向一户人家。在那青瓦白墙的檐下，一串嘀呖呖的欢呼声清脆地传出来，迎接勤劳的父母。我不知道那稚嫩的小身体上是否长出了绒毛，却感受得到那小小的巢里的微微的潮气和温暖。老奶奶停下手里正在搓揉的面团，静静地倾听乳燕的娇啼，脸上的皱纹像微风拂过的水面，荡起一阵细细的波纹。不知道她的儿女是在下班的路上，还是在异乡的街头；但可以肯定，他们都在老人的心里，或许还是光着屁股的顽童，或许已是排着队唱着歌的小学生。我不可以分一点家的温暖吗？即便我正在他乡流浪，也能感受到粗糙的大手抚过脸颊的微痒。
    深秋了，天上正下着冷冷的毛毛雨。我和父母对面坐在厨房的门里，母亲在剥着今年收起的花生，父亲在沙沙地搓着绳子，我的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书；有时他们说一句什么，轻轻的，怕打扰到我，有时什么也不说。小院子东南角的老柿树上已经没有果子了，果子正被母亲涂了烧酒扎在塑料袋里酿着；满树的叶子全是柔软的黄色，在细雨中显得有些厚重。吧嗒，一片叶子从枝头飞下，打一个笨拙的旋，落在了地上。我抬头悄悄地看看两位老人，一阵酸楚从喉头一直漫向鼻腔：这两棵老树，把一生的营养都给了他们的子孙，是不是也会在某个时刻无声无息地飘落？那是一定的，我手里的书上正写着关于落叶的文字：
    “母亲的坟上有一棵树，那是我写给母亲的诗。每到秋天，叶子纷纷落下，把母亲的坟头遮盖得严严实实。那些在风中微微呻吟着的落叶，远远望去，像一群疲倦了的蝴蝶，静静地收拢着它们一生的美丽瞬间：一朵红晕，一个誓言，或者是简单的一声叹息……”
    这是我的一个梦——我的父母早已去世，我没有机会再和他们对面而坐。然而回忆和思念就像一堆没有火苗的暗火，哪怕已经只有余烬，也还是可以从中暂时得到一些温暖。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总比没有回忆要好很多吧。
    生活就是这样由一个一个小小的细节补缀而成，我们经常记住补丁下覆盖着的窟窿，觉得那窟窿里正在嚷嚷着贫穷与寒伧，却忘掉了那一行行细密的针脚，忘掉了一针针缝进去的温暖。当你不再感觉贫穷的时候，不经意地从箱底橱角翻出它来，一切却会变得那么美好，让你为曾经拥有的贫寒和关爱而泪流满面。或许我们正在给并不如意的生活打着补丁，那么，别总想着为贫寒遮羞吧，将来的某一天，它会让你或者某个与你一同穿针引线的人回味良久。
                                                        2009.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