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得枯荷听雨声
哦,天哪!
《红楼梦》里黛玉对宝玉说:李义山的诗我大多不喜欢,唯独“留得枯荷听雨声”一句清新可爱。评论李商隐的诗,我还没有这个能力,但对这首《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确实非常喜欢。全诗如下: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大和七年(834),二十一岁的李商隐应试不中,投奔做华州刺史的表叔崔戎。崔戎不仅待他极好,还送他去南山读书。第二年,李商隐再次落榜,又回到了表叔家。当时崔戎调任兖州观察使,没想刚到兖州一个多月就病故了。崔戎对李商隐不仅有亲戚之情,还有知遇之恩。李商隐和崔戎的两个儿子崔雍和崔衮也是情深义重。这首诗大概作于唐文宗大和八年(835)崔戎死后不久,诗人离开崔家,旅宿在骆姓人家的园亭里,寂寥中怀念起两位朋友,写下了这首很有情韵的小诗。
少年失亲,寄人篱下,颇多离合坎坷,忍不住感慨世事难料、人心易老。难怪林妹妹会对此诗情有独钟,原来她寄人篱下的处境和幽苦寂寞的心境竟与诗人暗中吻合。不仅诗的情感一波三折,古人评价这首诗对“隔重城”三个字也看得很重,说李商隐的诗多借时空上的“隔”来达到表情达意上的“不隔”。这确是李商隐离别诗的特点,看看他的《夜雨寄北》就知道了:“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一发现,不仅给我们解读李商隐的诗提供了一把钥匙,也给我们写作开辟了一条路径。
朱光潜先生说,由于人的身份、观点、情趣等的不同,人对所感知的事物的态度也不同:一种是以人的生活经验为依据,从是否符合人的实际需要来加以评判,这种态度是实用的,评判的结果是好或不好,即善或恶;一种是以人的理性思考为依据,从人对事物本质、事物之间的相互关系的认识加以评判,这种态度是科学的,评判的结果是正确或错误,即真或假;一种是以事物是否具有美质为依据,从人对事物的“直觉”来加以评判,这种态度是美学的,评判的结果是美或丑。
写作就是一个发现美、表现美的过程,所以在对生活的感知过程中必然侧重于美学观点的运用。要想获得美的感受,就必须抛开实用思想和科学研究的视角,换句话说,审美就必须忘掉审美客体对于我们的利害关系,抛开对它的实际价值、它与其它事物的关系的探讨,使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保持“适当的”距离,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距离产生美,准确地说应该是“适当的距离产生美感”。而时空上的“隔”正是产生美学认识的一个必要条件。
学术界有一个概念叫“流散文学”,简单、通俗地说也就是移民文学,讨论的是现代社会里,“流落异国”的辛酸,“此地他乡”的感慨等一些文学现象。说到底,就是时间上的“流”与空间上的“散”,而带来的心理上的距离,并透过这个距离来反视过去和祖国、审视现在和异国,从而产生的一种文化现象。如果我们把这种现象进一步抽象化,就是由于时空上的距离而形成的一种独特的文化视角。这样,古代以来的别离诗文自然可以归入其中。
以上讲的是对生活的感知和审视过程中如何利用时空之“隔”。下面再来说说构思、行文过程中的时空之“隔”。
有了前面的理论基础,这个问题就简单了。在写作过程中,为了使已经熟视的素材翻出新意来,我们也经常采用“隔”的手法。比如将人物用时间或空间隔开,这样对人物的思想感情的体验就发生了变化,朱自清先生的《背影》写的是父子别离时短短一段时间里情感的波动;余光中的《乡愁》写的则是海峡两岸的那种割不断的思念。有时甚至不需要这种特定的距离,只要调整一下素材的背景就可以产生一种“隔”的效果,如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就是把日日走过的荷塘用一层薄薄的雾一“隔”,就“隔”出了那种素淡朦胧之美,“隔”出了那种彷徨惆怅之情。
要说明的一点是,“隔”是为了不“隔”,“隔”是对文章意象方面的处理,目的是更好地表现文章的主题,也就是达到情感上不“隔”的写作目的。李商隐的这首诗,除了运用了人物之时空上的“隔重城”来表达兄弟间的思念之情,“留得枯荷听雨声”其实也是用了“隔”的手法——因为是“枯荷”,所以雨声里便透着枯寂;因为有“雨声”,所以即便在夜里也还能感受到大自然传递过来的凄凉。借“枯荷”写雨,借“雨声”写荷,最后都要归结到自身的处境和对友人彻夜的思念上的。
20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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