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姑
哦，天哪！
五

    有一次，胖姑和妈妈、盼头一起去舅舅家，在村口遇到一个讨饭的老太太。老太太拄着根小树枝颤巍巍地不知要到哪里去，看见他们娘儿三个，突然停下来不走了，咧开缺牙的嘴巴对他们说：小丫头好富态相！妈妈听见了，也停下脚步问：老年人说什么？老太太脸上的皱纹蠕动了一下说：我说这小丫头好富态相。说完又向胖姑走近两步，说：丫头，把你嘴巴张开我看一下好不好？胖姑不知她要做什么，吓得直往妈妈身后躲。那年头可不兴什么算命看相的，谁要捣鼓这些把戏，弄不好就要被揪斗游街。胖姑妈妈是有点信的，而且她一直担心胖姑命不好，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担忧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大概还是胖姑小时候的脾气给她留下了太深的记忆吧，现在听老太太说女儿富态相，心里便有些高兴。她拖出胖姑，说：这怕什么，老人家见识多，给她看看对你有好处。胖姑只好把嘴巴张开，露出两颗调皮的小虎牙来。老太太也咧开空洞的嘴巴笑了：呵呵呵，还是小狗命呢，对好人百依百顺，对坏人可不能老是汪汪叫啊……哦哟，你看这脑门儿上这汗毛长的，将来不知道有多少碎事让你烦心呢！不过没有大碍，眉心那颗小痣主你有贵人相助，总会逢凶化吉的。一边说着，老人好像和胖姑早就认识了，拉起她的手翻来翻去地看，又说：你说你要嫁得那么远干什么呢！
    老人只管叨叨叨地说，全然不顾这是什么年代、现在什么地方。胖姑妈说：老年人说的我都信，只有一条不信，我们都是老百姓，你说她能嫁到哪里去？老太太也不理会，只管笑眯眯地看胖姑，好像在和另一个人说话：到时候再说吧，什么人什么命。你这手细细长长的，和你的身材很不般配，这可不是干活人的手啊。胖姑妈被她说得云里雾里的，赶紧从布做的包裹里掏几块饼干递给老人，说托你老人家的吉言，就盼望她有个好命呢。老人接了饼干，转身往相反方向走去，走几步又转回头说：丫头，遇到小事情要想得开啊，你的命相不错！
    胖姑并不知道什么叫命相，也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当时天天喊的口号是“战无不胜”、“人定胜天”，难不成一个瘦干干的老太太还能比领袖说话更有用？回到家里该干嘛干嘛。
    姐姐迎弟读完初中没考上高中，也回到家里来和胖姑一起干活了。她刚下学堂，到底对劳动不适应，原来那么能干的一个人现在却干不过妹妹。每次抬东西，胖姑总是让她在前面，然后悄悄把绳子往自己这头挪一些。
    现在家里的情况可不一样了，以前有什么事，父母总是习惯喊迎弟，现在更习惯喊招弟。老弯叔看着迎弟白里透着暗灰的脸说：怎么越上学越不中用了呢？你看招弟，两桶水一直腰就到家了，到了你的肩膀上就要晃晃悠悠的，走一路泼一路。——看来这学真是上不得！说是这样说，他心里却从来没打算把盼头也弄回家来。迎弟本是极乖巧的，总是挨父母褒贬，时间长了难免有些窝火，就顶嘴说：那你把盼头早点拉下来吧，别弄得跟我一样，什么都不会干。老弯叔就是老弯叔，他连想都不用想就有现成的话来答复女儿的责难：他吗？还有点早，下来也不能干什么，先放在学校里长着，能挣工分保证不让他多上一天学！
    虽说那个年代对知识不当一回事儿，可是对读书人还是有些另眼相看。眼看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大姑娘天天泥里水里地抓抹滚爬，老老少少都说：队长啊，你给迎弟派个轻快活吧，好好个丫头抹成这样子！队长还是迎弟的本家哥哥，当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对迎弟说：你去帮会计记工分吧，有外人来你就去弄弄饭，一天给你七分工。半年以后，临村的李老师因为年龄大调回中心小学了，上面一时派不来老师，临村队长又来找迎弟去代课，迎弟又做了代课老师。后来上面来了个女教师，迎弟只好又回来干活。没干几天，队长又来找她：现在全国都在预防疟疾，村里连个赤脚医生都没有，你到公社医院去听听课，回来当赤脚医生吧。迎弟去学习两个多月，又变成了医生。
    老弯叔再也不在迎弟跟前说念书没用了，他看得明白，招弟在泥水里滚爬了这么多年，谁想着给她找个轻快活？迎弟好像总有好运气在等着她。他隐隐约约感觉到，给迎弟带来好运的不是别的，就是因为她念了几年书。那时初中毕业生在农村是很稀罕的。他悄悄把盼头抓来教训：看见没，你二姐不肯念书，只好天天把脚插在烂泥里，你大姐就不一样，这都是念书的作用。你想吃哪口饭，自己看着办！
    这时胖姑想起了那个老太太，她不是说我会有贵人相助吗？为什么助的都是姐姐，而没有自己的份儿呢？都怪那个死修理，不是他，念书的就是我啊！这个鬼修理，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等他回来探亲一定要找他说道说道。真是的，不是说部队都可以回来探亲吗？怎么没见修理回来？他走了有三四年了吧？部队为什么不在这里招女兵呢！——胖姑躺在床上，眼前又浮出戴着大红花的修理来，在锣鼓声里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200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