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姑
哦，天哪！
六

    村子的东头有一片池塘，不大但蛮深，不知什么原因不长一棵水草。传说这个池塘里有一个泉眼，是通到东海的，因此一年四季这里的水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有了这个传说，这口塘在孩子们的心中就有一种神秘氛围，往往是他们比试胆量的地方，而大人们最严厉的警告也是不许随便到塘里去。池塘的周围长满了横七竖八的榆树、柳树，还有几丛洋姜；树丛的北面是几片私人的菜园，南面住着几户人家。平时村里的人就用塘里的水浇菜园，妇女们也喜欢到西头坡比较缓的地方洗衣服；夏天孩子们光着屁股在东头岸边玩水玩泥巴，冬天这里就被冰覆盖了，只有村里的鸭子不论春夏秋冬都生活在这里。
    这一年冬天似乎特别冷，池塘早早就被冰封住了，特别是南侧，由于阳光总是被那一溜茅屋挡着，几乎入冬就没再开冻，北侧向阳的地方在气温高的日子里时常能化开一两米宽。有几个孩子放了假没事可做，相约着到这里来打陀螺。开始还有些畏惧，小心翼翼地缩在南侧；后来就开始比试胆量了，看谁敢向北侧走得远。
    今天天空一直灰蒙蒙的，西北风像小刀子一样在街巷里乱钻，塘的北侧也不见水的影子。几个孩子虽然不时地把冰踩出叮咚的裂碎声，但凭经验这冰是不会塌陷的，所以他们越玩胆子越大；一群鸭子被他们吓得在冰上一步一滑地逃窜，那样子很像南极的企鹅。孩子的笑声总是很有感染力的，很快岸边就聚集了不少观看的人，半大的孩子居多，也有几个大人夹杂在其中；他们不敢下去，因为体重大，更容易踩碎冰层，但他们的嘴巴可以左右冰上的行动：嗨，还是小果勇敢，跑到那条裂口了！不行不行，这次被小三超过了！三万你别去追那只白脖鸭，那是我家的！别听她的，只管追，谁能抓到那只黑鸭子谁就拿回家，那是我家的。……
    这样的怂恿，就是大人也难免一显勇武，何况是一群八九岁的孩子。就在岸上人喊得热火朝天、冰上人跑得满脸绯红时，守成像一片脱落的鸭羽，顺着冰面飘进了冰窟窿。人被棉衣蓬着，上半截身子浮在水面上；大概是被冷水激了，孩子显得特别慌乱，两只小手不停地去扒身边的冰沿。这是一片被鸭子伏化开的薄冰，手一扒便掉下一块，孩子根本没有办法爬上来。岸上的人也慌了，乱糟糟地喊救人，有的去找长竿，有的去找绳子，有的在给水里的孩子出主意，就是没有人敢下去；原来一起在冰上玩的几个孩子早吓得魂飞魄散，不知一溜烟躲到哪里去了。这样折腾了好一会儿，孩子的衣服慢慢浸湿了，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沉，由于寒冷，脸上也开始发紫，任岸上人怎么喊，也不再动一下，扔过去的绳子也不知道去抓。
    就在众人跺着脚喊的时候，胖姑经过这里，一看这情况，把肩上的草捆子一扔，拿着扁担就下去了。正如人们所料，在离守成大约两米远的地方，冰塌了，胖姑也落入水里，好在她手里的扁担横在了冰面上，将她托住。她小心地移动扁担，渐渐向守成靠近，几次伸手都没有抓住……岸上的人都不再喊叫，连守成的父母也不再哭喊。——是的，正如水中救人的故事一样，最终胖姑把守成救了上来，而她自己却冻得浑身僵硬。没有人再下去救她，是她自己拼命抓住一条绳子被岸上的人拖上来的。
    岸上的人都向守成围过去，孩子又冷又吓，早已昏迷了，迎弟正在抢救。这时，一件草绿色的军大衣披到了胖姑的身上，一双有力的胳膊将她抱起，向她家里跑去。胖姑挣扎着转过脸，一张清秀的脸映入她的眼帘：草绿色军帽上端端正正地戴着一枚鲜红的五星，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唇边一圈淡淡的绒须。军人向她笑一笑说：没想到刚回来就遇到救人的英雄，我要向你学习！
    “学习”，这在当时是一个非常时髦的字眼儿，但一般老百姓是不大用的。胖姑认出来，这就是几年前参了军的修理，就是自己每到失意时就会想起的那个二哥。她忽然觉得有些委屈，眼里水淋淋的，她很想说：我有什么好学习的——不是你要桃核，也许我还不会逃学呢。可是，这句她压在心里很久的话没有说出口，人家刚回来，怎么能就责怪人家呢？她转而一笑说：二哥你回来啦？快放我下来，我没事的。修理轻轻放下胖姑，也笑了，说：回来啦，正好遇上你当英雄。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我算什么英雄！孩子掉水里总不能不救吧。可是那么多人只有你下去，怎么不是英雄！早晚都会有人下去，我是个急性子嘛。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写篇稿子到公社广播站去播播。算了吧，那让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修理在家一共呆了十天，穿着四个兜儿的军装走东家逛西家，大爷大娘一路叫过去，村里没有人不夸：看看人家这孩子，当了军官一点都不大眼，亲热人呢！每当听到这些夸奖修理的话，胖姑总是暗暗感到高兴，心里还害羞得不行；晚上躺在床上又在心里问自己：人家夸修理，我跟着高哪门子兴呢？她答不上来，就去捅身边的姐姐：姐，你说修理到底做了多大的官儿？姐说：大概是个排长吧。你——问这干啥？没啥，觉得他挺威风的。看上他啦？去你的！
    修理又走了。胖姑失落了好几天——我还没怪他耽误了我上学呢……没人的时候她总爱想这件事儿。

                                                           200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