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水月在手
哦,天哪!
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兴来无远近,欲去惜芳菲。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
第一次读唐朝于史良的这首《春山夜月》,觉得诗人写景实在是高手,全诗几乎都在说自己是怎么欣赏春山之景的,很少正面写景,却在叙事过程中把令人流连忘返的美景展现在读者眼前——春山究竟有多少美景?不告诉你,你只看我连回家都忘掉,只闻我满身的香味儿就知道了。这种以情衬景的写法,在古代诗词中比较少见,可谓别具手眼。第二次读这首诗,觉得诗人实在憨得可爱,留恋美景连家都忘了回,惹来满身花香,依然舍不得离开月色朦胧中的花草,听到钟声,才抬头远眺,原来楼台已淡入了迷蒙的山中——景色与人早已融为一体,可谓善游之人。第三次读这首诗,又发现诗人不但善于写景、赏景,他还会造景,“掬水月在手”,将客观之景与主观之景叠在一处,若无天上之月,即便是面对清潭也无月可观,若手中之水不静,便是月华满天,也不见得能在掌握之中——心中有月手中方可有月,手中有月眼中方可有月,天上月、手中月、心里月,交相辉映,人与自然浑然一体,空明澄澈,绝非“三潭映月”可比。
唐诗与宋诗不同,唐诗重在情趣,而宋诗重在理趣。即如“掬水月在手”这样充满禅韵的诗句,也不会告诉你什么,你要自己去感悟方可嚼出其中的味道。宋诗中如朱熹的《观书有感》,虽然全诗写的是一口“方塘”,由于有了这样的标题,我们会立即明白作者不是让我们去观景,而是去领略诗人所要表达的哲理,“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要想让自己常清不腐,只有不断地读书。而苏轼的《题西林壁》,目的更不在于让读者对庐山的风景有什么感受,那不过是作者借以发挥的由头而已,“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他真正的目的是让你了解他在观山时的感悟,“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样比较起来,这首《春山夜月》将景、情、理不露痕迹地表现出来,读后更觉满口余香,那意境让人不由想起一个句子,“青蛙跳入池塘中,扑通”,据说这是日本的俳句。说到底,宋诗给人的感觉是事理在先,然后寻找景物来表达;而唐诗给人的感觉是景物在先,诗人把自己的感悟融入景中——也就是我曾说过的观念文章与生活文章的区别。我这里想说的不是孰优孰劣的问题,而是写作的思维方式不同。
玩赏之余不禁又想,假如于史良游玩之时没有月亮,他还能不能写出“掬水月在手”这样的句子呢?这我只能靠猜测了——应该能,因为笔在他手里,月在他心里——如果他心里没有这一片清明澄澈的境界,就算月光如水他也未必能掬起一捧。看诗的最后一句,“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读来颇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格调,那份悠闲自在的神情不是可以强装得来的。
写到这里,心中颇为羞赧,平时自己涂下的文字也还时常拿出来自我陶醉一番,其中的激愤之辞、无聊之语,实是心胸浑浊的产物;用自己的浑浊再去污染他人的眼睛和心灵,于心何忍!或许现实中确实很难找到一片纯净的月色,但只要愿意掬一捧清泉,还是能把手心里的月儿洗净的。
2008.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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