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雁
哦,天哪!
二
每到北方的大雁飞来的时候,南方的羊蹄甲就盛开了。这种花开着五瓣粉色的花朵,不是十分漂亮,但是江水喜欢,一是它很像小时候见过的伞络花,花瓣儿努力地向外张开,形成一个优雅的弧线,不知为什么这弧线就吸引了他;二是在他的印象中,冬季只有梅花,现在终于找到可以与梅花一争芳妍的花了,很对江水的胃口——偌大一个季节里怎么可能只有一种花呢?
晚饭过后,还有一个多小时才上晚班,几个人约了到一位同事那里去泡茶。浓郁的铁观音散着酽酽的香气,让人的心情一下就放松下来。话题就从这羊蹄甲扯开来。
你们文人就是事多,开几朵花也要大惊小怪!一位同事嘲笑江水。他是本地人,没见过北方冬季满目萧条的景象。江水对他的嘲笑倒没在意,而是对他所说的话感到特别刺耳——“你们文人”,难道你不是个文人吗?若干年前,如果有人称你为文人,那是莫大的赞誉,至少说明你知识渊博、为人文静,蛮有些书卷气;可是现在不同,文人似乎成了无能而又刺头的代名词。
江水想起来了,家乡的某位领导就很喜欢说“你们文人”这句话。每当有人提点什么意见,或者在年终恳谈会上发几句牢骚,这位领导就会十分和蔼地笑着说:你们文人哪——!那神情,似乎文人的能力十分的不堪,而且所说的话大多是胡搅蛮缠。江水听不惯那种语气,看不惯那种微笑,有一次领导和一群因工资拖欠而上访的教师对话,开口就是一句“你们文人哪”。江水当时就坐在这位领导的边上,腾地一下站起来说:请您别这样说话。文人怎么了?文人就不要吃饭,不要养家糊口吗?您难道不是文人?当时领导没批评江水,很有风度地看了看江水说:真是个文人!事后他把江水找到办公室,一脸阴沉地说:小江你今天怎么说我是文人?江水看了看领导深陷在肉里的眼睛说:您不是文人吗?文学学士,鲁迅思想与中国文化研究生,不是文人是什么?江水的舌头下面还压了一句话没说,这位领导从教师岗位离开以后,很做了几年秘书,正经是靠笔头子走上领导岗位的。领导依然没生气,拍拍江水的肩膀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文人这些臭毛病!这样下去永远不会进步!
果然,两年以后党委会研究江水提拔问题时,这位领导发表了一通关于文人的宏论:要说小江这个小伙子嘛还是不错的,就是文人气息太重,遇事爱冲动,待人有些偏激,背后喜欢发个牢骚,工作中总想表现表现自己的高明,还有就是开口闭口都是什么人文关怀——总之吧,理论多于实践,嘴巴强于行动!大家要提拔他我没意见,不过要慎重,百无一用是书生嘛!哈哈哈……
他这一哈哈不要紧,江水被哈到了一年也不见得有人光顾的理论研究室去了。家里的亲戚打电话来批评江水:你说他什么不好,怎么偏说他是文人!你不知道在他心目中文人就是窝囊废啊!江水也没好气:说他是文人是抬举了他,依他的所做所为,他根本就不配称作文人!亲戚说:你配做文人,这下好了,专心做你的文人去吧!
江水不相信凭自己的能力会没人赏识,一纸辞职报告,把自己打发到这夜有雁鸣、冬有花开的南方来了。他还没开始后悔,心里的一口气在支撑着他,撑着他忍受连语言也听不懂的孤独,撑着他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单位任凭别人颐指气使。他想,要做文人就做个地地道道的文人,收拾起大学毕业时的雄心壮志,真正从零做起来。有的人知道他的一些情况,和他聊起单位的一些事情,他总是很滑头地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只是个喽罗,不懂管理。然而每一个深夜他都在思索着一些问题,反思曾经的工作,探讨如何才能改变家乡的工作状态。
同事大多喜欢在晚班后外出小聚,以消除远离亲人的寂寞。起初也有人来喊他,他笑着谢绝:嗨,我这个人是三场不到啊,官场、酒场、舞场,场场不通!同事走了,他心里又不由涌起一阵怅惘。在电脑上折腾得筋疲力竭时,他喜欢站到窗口去,看天上的星星,看远方黑乎乎的群山,有时他就能听到来自北方的雁鸣,闻到冬季也不消失的夜来香。
有时江水在想,身边的这些人,几乎人人都有自己的特长,何以要和自己一样抛家弃子地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他的问题还没查找出答案,自己的心事却让一位老兄窥破了。
2008.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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