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书
哦，天哪！
八

    袁军的妈妈去世了，袁军跪在妈妈的灵前哭得天塌地陷，任谁也拉不起来。一些长辈冷冷地看着，私下嘀咕：人死了才想当孝子，现在哭有什么用？你妈活着的时候怎么不好好对她？一些同辈人也在私下议论：老太太在世的时候那样刁难袁军，袁军天天咒她早死早好，现在袁军怎么会这样伤心？看来母子天性这话一点也不假。可惜人只能活一次，如果能活两次，这母子俩再不会结下那么深的怨恨……
    要说袁军妈妈，也确实做得有点过。袁军兄妹三人，袁军是老大，但他日子过得最紧巴。弟弟妹妹都考上大学，毕业以后分在外地，妈妈就跟着袁军过。袁军十六岁从学校出来，就在父亲所在的厂里上班，近几年厂子半死不活地撑着，一个月只有几百块钱工资。袁军知道厂子是没救了，和妻子一商量，干脆申请下岗另谋出路，于是现学了驾照，开起了出租车。加上孩子念书、妈妈看病，袁军家的日子几乎就没让人舒展开眉头。
    就是这样，袁军也从来没想着让妈妈到外地弟弟妹妹那里去，自己是老大，父亲去世早，把妈妈照顾好是他的本分，所幸妻子贤惠，日子倒也不让人苦闷。可是自从他开起了出租车以后，妈妈突然开始向他要钱了，这让袁军很不理解：平时一切费用都尽着妈妈用，她还要钱干嘛呢？就算老人也需要些零花钱，弟弟妹妹寄来的钱也够了，何苦还要增加我的负担？唉，为了不让妈妈伤心，给就给吧，反正她用也用在自己家里。
    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妈妈先是一个月要二百，后来是三百，五百。近年油价上涨得快，包车费、管理费也跟着往上涨，每个出租车司机的心理压力都在不断地增加。袁军起初是和一个朋友合租一辆车，白天黑夜倒班开，少挣点，人还不太亏；现在他不得不一个人开一辆车，每天要跑十五个小时以上，每天收了车，身上像散了架一样。他跟妈妈说：妈啊，你看平时也没缺着你，干嘛还要那些钱呢！谁知妈妈听了就不高兴了：怎么啦，我养活你十几年，要你点钱都不行吗？袁军说：行当然行，可是你要钱干什么呀！妈妈先是说：我要修座坟，把你爸迁过来，人都住楼房了，凭什么还让他住土屋？将来我还要住进去呢，我要看着自己的房子是什么样。
    后来孩子考上了大学，袁军的压力更大了，他又找妈妈说：妈，孩子上大学花钱多，修坟的事儿能不能先缓缓再说？为了这件事，妈妈和袁军吵了起来。妈妈说：你买房子的时候，我把老屋的拆迁费一分没留给了你，现在你却连这点钱都舍不得。告诉你，你弟弟在北京也要买房子，我这一碗水要端平，不跟你要跟谁要？老人家还说到做到，每个月按时按点找袁军要钱，每个月袁军都要和妈妈吵一回。妈妈为了给袁军施加压力，经常在亲戚面前说儿子的不是；为了挽回面子，袁军就要在亲戚面前辩解——所谓辩解，无非就是说妈妈怎么不讲理。就这样母子关系越来越紧张。奇怪的是，袁军的妻子总是站在老太太一边，说老人家要点钱也是应该的，怎么能为这点事到处说她呢？
    一年前，妈妈得了癌症，治疗费兄妹三人各拿一份，可是伺候妈妈的事情都由袁军妻子承担，这无疑又增加了袁军的负担。不仅如此，妈妈每个月照样催着要钱，动不动就以绝食来要挟。袁军现在不只是生气，他甚至有些伤心——天下哪有这样的妈啊，眼看着孩子负担那么重，一点心疼的意思都没有。每当有人问起袁军妈妈的病情，袁军就会气鼓鼓地说：这样的妈，早死早好！这话传到妻子的耳朵里，妻子不干了，说我真是看走了眼，一个人对妈妈都这个样子，将来我老了，你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妈妈终于不向袁军要钱了，近来她经常进入昏迷状态。那天外面下起了大雪，风刮得树枝吱吱地响。早上吃饭的时候，妻子说：今天你别出车了，天气不好，妈怕是也要不行了，你就在家陪她一天吧。袁军也觉得妈妈最近看他的眼神和以往不一样，满是爱怜和同情。饭后他和妻子一起来到妈妈的房间，今天妈妈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妈妈招招手，让媳妇把她扶起来。她颤颤悠悠地从枕头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是几个零存整取的存折。妈妈有气无力地说：小军啊，自从你开了出租车，妈就天天担心，唯恐哪天你出点什么事，让孩子和她妈妈没个着落，妈就想着给她们存点钱，防备着点。现在妈不能再帮你管这个家了，这钱你拿去自己买辆车开吧，省得挣点钱还要交那么多给别人。——我知道你和那些开车的在一起，喜欢喝个酒，还会打打麻将，以后别再喝酒了，开车危险……
    妈妈的话还没说完，袁军早已泣不成声：妈啊，你怎么不早说啊，让我惹你生那么些气……妈妈吃力地笑笑，用手理了理袁军已经不再浓密的头发：我早告诉你，这钱还能攒得下来？你那性子，和你爸一样，没人管着可不行。妈妈转脸看看媳妇：你媳妇是个好性子，哪里管得住你？妈妈少不得充个恶人……妈没生过你的气，妈知道你也不容易。现在好了……妈妈的声音一点一点弱下去，那得意的笑容就这么僵在了那里，也刻进了袁军的心里。
                                                           2008.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