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书
哦，天哪！
五

    前街正在演露天电影，虽然还是老片儿《南征北战》，可是依然人山人海，那年月没啥好看的，巡回演出的电影是这个小镇唯一的精神享受，只要来了电影队，男女老少几乎倾巢而出。孩子们早早地用绳子、石块、砖头占领着地盘；年轻人要打扮一番才出去，没准邻村的姑娘小伙子也会来，这可是交流感情的好时机；老人们不急不慌地，座位已经有孩子们占下了，自己收拾一下锅碗瓢盆，让年轻人有充足的时间去疯一下，还要检查一下灶火，去年就有人家因为贪看电影家里失火的事儿。

    得胜妈摇着蒲扇慢悠悠地从家里拎着个小板凳出来，径直往电影机附近走去——据说那是个黄金地带，是干部及其家属的专座，没人去抢，抢了也会被好事的人哄走。得胜家不是干部，但也可以享受这令人羡慕的待遇，因为她们家是军属，得胜正在部队上当兵，听说不久就要提干了，在这个小镇上没人和人家争，有本事你家也当个军属试试！
    放映员认识得胜妈，因为只要有外来的干部、客人，招待饭总是让她来做，一来是人家干净，饭菜做得好，二来这工作比较轻松、体面，还可以趁机让家里的孩子打打牙祭。放映员算不上什么干部，但在小镇人的心目中，地位一点不比干部差，不仅如此，他们还是年轻人的偶像，经常有漂亮的大姑娘和并不英俊的放映员搞对象的故事发生。
    二姑，您也来看电影啊！小伙子主动和得胜妈打着招呼，不知从哪里叙谈起的，还攀上了亲戚。看电影呢，老老少少都出来了，一个人在家孤单得慌。得胜妈一边应着，一边在电影机边上坐下来，随口又问：今晚放什么片子？《南征北战》！小伙子答得很有劲，他知道这个片子很受欢迎，电影里的小胖子是个活泼可爱的小战士，特别爱打仗，是很多年轻人模仿的对象。得胜妈一听，站起来了，拎着板凳就往人群外面走。
    人们一边避让一边和她打着招呼：三嫂子怎么回去啦？听说是《南征北战》，顶热闹的！啊，觉得有点头晕，想回去睡觉。三奶奶，看完抢占摩天岭再走嘛，那枪打得才过瘾哩！你们看吧，我喜欢看样板戏哦。
    一次是这样，两次还是这样，只要是战争片，得胜妈必定回家睡觉，这消息让满小镇的人感到不可相信，更感到不可思议：哪有革命军属不爱看战争片儿的呢。莫乱说哦，当心人家生气！真的啦，那次我出来上厕所，从她家屋后经过，还听到她在屋里哭呢。嘘——她家常胜来了……
    这事儿本来不算什么，可是那时的小镇除了扯这些闲淡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添油加醋的传说和猜测，让老年人的好奇心也膨胀起来了，和得胜妈一起闲聊的时候就有几个大妈大婶儿旁敲侧击地刺探其中奥妙，谁知得胜妈毫不隐讳：俺就是不爱看那些打仗电影！看到那些当兵的俺就想得胜；特别是那个死小胖子，听说要打仗就跟吃了蜜似的，俺家得胜要是那样不把俺吓死？原来如此！满足了好奇心的女人们觉得自己跟地下党似的，利用身份掩护搞到了男人们悬揣了很久的机密。不到半天时间，小镇的人都知道得胜妈害怕战争，不愿意让当兵的儿子去打仗。
    过了几个月，得胜回来了。这次回来和以往探亲不同，没戴领章帽徽，镇上也没派人到火车站去迎接。到了家里，得胜把背包一扔就钻进房间不出来了。按以往他是要到街口转转的，给长辈发发香烟，回答一些伙伴的问题，讲讲国际国内形势的，顺便接受一下人们的尊敬和讨好。晚上有些喜欢多事的人难免要到他家附近转转，或许可以听到一些消息。
    你不爱看那电影就在家睡觉不好吗？到处去瞎讲什么！——弄得我提前退伍不说，还要背个反对革命战争的罪名，你叫我以后怎么见人！是得胜的声音。声音低下来的时候，人们还听到了得胜妈强压住的哭泣。

                                                       2008.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