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书
哦，天哪！
四

    小娜的爸爸于国良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左右了，家里的灯早就关了。小娜今年高一了，一天功课下来，又累又困，写完作业就睡了。老于甩掉皮鞋，光着脚摸黑走到女儿门口听听，里面很安静，微微的鼾声均匀而舒畅。女儿的安宁是他和妻子林静的唯一追求。他走进书房，坐在转椅上，在黑暗中点燃香烟，感到十分疲乏。房间里很静，烟头的光一明一暗，窗外的霓虹灯和汽车灯不时地闪进窗口，让老于感到有些眩晕——真的老啦！老于在心里暗暗叹息。
    真的老啦！这样的恐慌还在小娜上初中时就一直在老于的心里萦绕。当时他和林静已经结束了长达三年的冷战，开始平静地讨论离婚的事情了。房屋、财产都不是二人争执的焦点，焦点在于小娜归谁。林静说：我是老师，带着小娜上学和辅导比较方便，而且女孩子跟着妈妈更合适。老于则认为自己的经济实力比较强，可以从各个方面给女儿提供保障。我不能让女儿在成长过程中没有生理指导，而且女孩子和继母往往处不好。林静极力陈述自己的优势。难道我的女儿可以叫一个陌生的男人爸爸吗？老于把女儿当心肝，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要喊别人爸爸，心里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那时小娜还小，他们不愿意把这样一个两难的题目交给孩子来做，讨论不了了之，最后达成一项协议：从今往后彼此不干涉生活自由，但也不再讨论离婚的问题，让孩子平平静静地读完初中再分手。孩子很争气，初中毕业时，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当女儿高兴得脸色绯红地把通知书摆到他们面前后，他们又想起了两年多前的那个约定。
    晚上待小娜睡着以后，两个人又面对面地坐下来。沉默了很久，老于先开口了：林静，我们都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不能好好过日子吗？那不可能，林静虽然压低了嗓门儿，但声音里的愤怒还是很强烈：你可能已经忘了你做过的那些事，但我心里的阴影永远抹不掉！
    是啊，给谁谁也不可能忘记。老于是个生意人，现在已经是个不小的老板了。几年前，林静的父亲得了肺癌，医院说做手术成功的希望还是挺大的，可是需要相当可观的一笔医疗费。听说父亲有希望治好，林静立即从医院跑回来找老于，让他设法筹措医疗费。当时老于的生意正陷入低谷，一听说要十几万，情绪一下上来了：十几万？你说得倒轻巧，我要有这十几万我能救活公司！到底是我爸生命重要还是你那破公司重要？林静再也压不住心里的火，冲老于吼起来。自从父亲生病住院，老于只去了一次医院，天天在外跑，回来连问一声情况都不问。你吼什么？老人活多大算大？早晚还不是要死的？在老于的心里，林静家是农村的，农村老人哪里有钱治病，得了这样绝症，买点好吃的尽尽孝心就完了，怎么可以借债治病呢？况且这钱将来谁还？是在外打工的弟弟，还是嫁在农村的妹妹？老人不知道这些，临去世的时候拉着林静说：小静啊，爸要走了。在医院的时候，我听医生说，要是早动手术还能撑几年……父亲的每句话都像箭一样射穿做女儿的心。
    还有一回，小娜生病发烧，林静心急如焚，但还是上了晚课才回家。推开家门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老于一胳膊抡倒在地：女儿生病你还有心思上课，你还是个妈妈吗！你要是不想要这个家你就滚！
    还有，还有，还有很多事情在林静的心上划满了深深浅浅的口子，无法愈合。两个人分居以后，老于大多半夜才回来，有时甚至不回家住。开始林静还追问，后来也就不再问了，她想离婚，她不能跟一个自私到这样地步的男人在一起生活。
    然而她害怕离婚会给小娜带来伤害，这一点倒是和老于完全一致。现在孩子初中已经毕业了，许多事情也能理解了，两个人决定解决这个问题。高中是孩子的关键时期，我们不要在这时候影响她，好吗？老于今天难得的温和。他不说林静也知道，她的班上就有单亲家庭的孩子，孩子阴暗的心理让她不寒而栗。那好吧，我们等孩子考完大学再离吧。
    老于进屋林静听到了，从父亲去世她就患了失眠症，每夜都要睁大眼睛到凌晨，然后迷迷糊糊地睡一会儿，就赶紧起床给女儿做饭，再摇摇晃晃地去上班。一起工作的姐妹说：林静啊，你怎么老得这样快？林静笑笑说：女人四十败柳残花嘛，不老不成妖怪啦！别人看不出她的心事，连女儿也不知道她心里的苦，她和老于的表演比发自内心的爱情还逼真。林静经常面对黑暗的夜空苦笑：戴着面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算完啊！三年，三年以后自己还剩下什么呢？为了女儿，为了女儿以后不过自己这样的日子，就把自己当本钱吧……她这样安慰着自己，觉得这才是个好妈妈。
    小娜的成绩很优秀，三年以后考大学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可是谁知道林静和老于三年后又能讨论出什么样的结果呢？
                                                           2008.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