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书
哦，天哪！
三

    邻村的三邦媳妇死了，死于计划生育强制流产。三邦带着他媳妇东躲西藏几个月，还是被计划生育小分队给抓住了。那时孩子已经八个月了，按理是不能实行人工流产的，可是主抓这项工作的副镇长说如果出了问题她负责。结果就真出了问题，大出血，一时又调不来血补充，最后母子双亡。
    三邦整个家族和他媳妇的娘家该哭的哭、该闹的闹，一切都按正常的人情事理进行着。其他人看着老老小小在镇上哭得死去活来，都说造孽啊，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毁了。也有人说：孩子怎么就生不够呢，生哪个孩子做妈的不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这回好，好好一个人没了，男孩儿没生着，女孩子倒没了妈……不管好听不好听，这些话也都在情理之中。
    可是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大放悲声：儿啊——你怎么就死了呢？你死了让妈可怎么活呀……不认识的人以为主家又添了帮手来闹的，可是看看年龄又觉得不对，哭喊的人和死者年龄差距不大，怎么就自称妈呢；而且那边两位白发老妇人也是一口一个儿地哭着，那才应该是妈妈和婆婆，这个人是谁啊？认识的人就介绍开了：这人和死者没什么关系，她哭的不是眼前的死人，是哭她自己孩子呢。
    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哭声陡起陡落，没有眼泪，两眼直直地盯着大院儿里的池塘，哭的时候只是张开嘴巴冷不丁儿地嚎一声：儿啊——你回来！唉！许多人开始叹息：好好个人，为了生孩子就这样弄疯了！
    她的确是个疯子。二十出头嫁人，第二年就生了个男孩儿，可是三四个月大的时候，孩子的头长得特别快，不到一岁就跟成人的头差不多大了。家里人觉得不正常，带到医院去检查，医生说是脑积水。村里老人说：别治了，没用的，治好也是个傻儿——这叫大头鬼，专门投胎来找爹娘讨债的。女人要给孩子治病，男人不同意，说养活个傻子白添负累。两岁多，孩子就死了。村里的老人又说：把他扔到路口去，让来往的人都看看，羞羞他，要不下次他还要来投胎的。男人一只手提着孩子的小腿，真的把小尸体扔到路口去了。从此女人再也不敢走那条路，一定要往那个方向走，宁肯绕几百米从小路过去。
    一年多以后，女人又生了个女孩儿。女孩儿也好啊，毕竟是条小生命，给爷爷奶奶增添了不少天伦之乐。可是长到一岁多，又和前面的男孩儿一样，小脑袋迅速膨胀起来，不到一年就夭折了。村里老人说：真是讨债鬼啊！你们拿刀去剁吧，让孩子的血迸到爹妈身上，下次她就不敢来投胎了。男人提着小尸体在前面走，女人抱着孩子穿过的小衣服在后面跟着。到了路口，男人说你骂她几句吧，让她以后别再来了。女人看着草丛里那刚刚咽气不久的小身体，哇地大哭起来：儿啊——你回来！你走了让妈怎么活啊！一口气没缓过来昏死过去了。等她醒过来，孩子的尸体已经被丈夫砍成两段，草上、丈夫的脸上、自己的身上溅得到处是血。她爬着扑向孩子，被同去的几个大男人硬拖了回来。
    从那以后她就疯疯癫癫的了，好几年过去了，也没再生出孩子来……了解情况的人一边讲一边过去拉女人，女人却像着了魔一样揪扯自己的头发，哑着嗓子喊：儿啊——你回来！你走了让当妈的可怎么活啊！她的哭喊，像在水泥地上拖动铁锨的声音，让在场的人感到刺耳又刺心。
    两位白发老人从地上挣扎起来，过去对拉她的人说：让她哭几声吧，都是当妈的，没了孩子怎么能不心碎呢……

                                                          2008.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