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豆
哦，天哪！

    孩子的外婆不知从哪里弄了点扁豆带过来，说这东西秋天才结的，没打过农药，吃着好；还亲自下厨切丝清炒，房间里立刻就溢满了带着泥土气息的香味儿。看着碧绿的清炒扁豆丝，老人像做了一件很大的事儿，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之后仿佛想起了什么，老人问：你——好像不喜欢吃这个吧？我赶紧说喜欢吃喜欢吃，说完还夹了一大口吃下去。老人怀疑地说：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不爱吃这个的……
    是的，我不喜欢吃扁豆，不过那已经是小时候的事了。记得很小的时候跟妈妈去姐姐家——姐姐家离得远，要坐汽车，过渡船，再乘火车，所以我到五六岁才第一次去——这可把姐姐一家人乐坏了也忙坏了，姐姐的婆婆把家里不多的白面拿出来和了，剁了扁豆干，又催姐姐上街去买肉，说小舅舅第一次来，要包饺子给他吃。七手八脚地把当时过年才吃的饺子包好煮好了，我却只用筷子拨着，不往嘴巴里送。老人家看了问我怎么不吃，妈妈说他从来不吃扁豆，我却赶紧说：我吃，吃扁豆。老人家笑了，说不吃就不吃嘛，为什么不说？说完放下碗筷，又去给我另做。
    这件事已经过去几十年了，老人去世也已二十二年了，可能其他人都忘了这件事儿，可是我记得，因为后来我知道，那个年代能吃一餐肉饺子几乎是把家底都拿出来了。老人生病期间，我正在姐姐家附近读高中，我去看望老人，买的是当时很少有人吃得起的快餐面，泡好了，跪在她床前喂给她吃，吃得老人老泪横流。后来有人来看她，她就用不清晰的口齿跟人家讲：小舅舅来的，买的面真好吃，我从来没吃过。
    现在看着自己的孩子挑食，才感到惭愧，为什么当时就不能吃一点试试呢？未必就会毒死吧。想来挑食也是有资本的。妈妈在世的时候，因为我在家排行最小，比大侄子和外甥还小，所以很有本钱耍赖，芹菜不吃，芫荽不吃，南瓜不吃，丝瓜不吃，鸡蛋不吃，羊肉不吃……我真不知道妈妈怎么会不烦，总能在给一大家人做好饭之后再给我另做一份。至于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吃这些东西已经没有确切的印象了，或许是从自己挣钱谋生开始，知道了生活的艰辛？或许是从妈妈去世以后，因为已经失去了骄傲或叫耍赖的资本，于是不得不有什么吃什么？
    而一旦开口吃了，便觉得这些东西也没有当初坚决不吃时那么难吃，只是心里总有些不甘，难免会在一些场合忆起小时候的娇纵，顺口说一句：这些东西，妈妈在的时候我是不吃的……或许并没有人理会，只好大口吞咽，然后说：这些东西原来这么好吃！这正像没落的贵族，起初还拿足了派头，一切都要按章程来，待到饿得两眼发直，便没了许多讲究，哪怕是当盛时代认为猪狗不食的东西，也美味般地狼吞虎咽起来，只在打着菜嗝以后心里才泛出一丝丝酸味儿：这些东西，我原来是不吃的……
    当然，我不是贵族，也就不存在什么没落，但失落总还是有的。悬揣那些由富豪而坠入困顿、由权贵而沦为平民的人，这种感慨应该比我沉痛得多。所以我要对自己、也对那些还在挑挑拣拣的人说：扁豆其实真的很好吃，别管它营养价值如何，至少是没打过农药的。
                                                         2008.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