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虫
哦，天哪！

    那是很小时候的秋天。一场细细的小雨飘了一整天，枯黄的秋草借着湿漉漉的空气，把成熟的香味弥漫得无处不在。傍晚，西边的天空终于露出一抹羽白色，告诉人们天晴了；接着那灰暗的云迅速变淡变薄，聚缩成一排排整齐的瓦楞，被晚霞由青灰色烧成一天的桔红。
    憋闷了一天的孩子再也不听大人的约束，光着脚丫或靸着父兄的大胶鞋歪歪倒倒地冲出家门，至于要干什么去，并没有想好。微风吹过，柳树或枣树的叶子带着水滴落下来，刚好落入黑乎乎的后脖颈里，吓出一串激灵来。几个人便对这树产生了兴趣，趁着别人不注意，猛地一晃，那挂在叶子上的雨滴便蔌蔌地洒下来，落得别人满头满脸，那些营养不良的小脸上立刻暴出一片鸡皮疙瘩，然后追打着去用同样的方法陷害其他人。偶尔从被晃动的树缝里飞出一只将死的知了，吱地一声落魄而逃，声音只响到一半便哑了，似一团黑色的泥蛋向黑黢黢的远处划去。
    母亲照例要站在各家的院门外喊叫，有的还夹杂几句责骂或恐吓。晚归的父亲或兄长却总是宽容的，也许他们儿时也是这样表达对将去的温暖的留恋的——再过一段时间天就凉了，走路耸着肩，双手抄在袖子里，放不开手脚去疯了。他们摘下防雨的斗笠，大声却满带诱惑地说：小柱子，过来过来，有好东西。孩子不看也知道是什么，乖顺地跑过去，把小手交到大手里，相牵着回家去了。不多久，灶膛里便飘出了叫人流涎的清香，妈妈抽出一条细枝，上面缀着几个黑乎乎的小东西，放在小木板上轻轻一磕，一串小肉就鲜亮亮地在眼前冒出浓郁的香气来。秋天的蚂蚱肥着呢，明天去多捉一些来，放锅里烙着吃。母亲建议。是啊，锅里已经很久没见荤腥了。我也去！小柱子黑着小嘴嚷嚷。你不写字啦，看老师不剥你的皮！父亲很严肃。哥哥说：我带你去，反正秋天的蚂蚱也蹦不动，很容易捉到。那个夜晚，小柱子的梦就在蚂蚱蹦跳的秋草窝里蹦跳着了。
    母亲的睡眠总是又薄又脆，灶台边叽叽叽叽的纺织娘一次次把她从混浊的梦的边缘叫回来，她睁开眼睛望着黑洞洞的空气，觉得那小虫正在催促她不要停下劳作，“浆浆洗洗，早做寒衣，浆浆洗洗，早做寒衣……”唉——母亲长长地叹息着，一家人的冬衣还悬挂在田里的苞谷穗上呢，她的心也就总得悬着，那苞谷何时掰下来，她说了可不算，要由队长来决定。大女儿的婚事早就说定了，婆家几次来催，说收完秋无论如何要娶过去，可是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叫当妈的心里如何过得去？“浆浆洗洗，早做寒衣，浆浆洗洗，早做寒衣……”纺织娘的叫声响成了一片，仿佛满屋子都是这黑褐色的善斗的小虫，它们主宰了母亲的梦。
    又是一场秋雨落过，天上的云淡了薄了，又聚缩成一排排整齐的瓦楞，晚霞依旧把它们烧成一天的桔红。头发灰白的马柱子一个人在小区外的柳岸上缓缓地散着步。怎么没有秋虫了呢？他想，又侧着耳朵听了半天，还是没有。没有秋虫，没有儿时的伙伴，也没有饥饿和烦愁，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惆怅缭绕在他的心头。不远处的路灯亮成了一串串明珠，小区里已是万家灯火。柱子的女儿嫁了，儿子娶了，他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没有秋虫的傍晚，只有他的脚步声在清凉的空气中飘散。
    蛩音向晚——跫音向晚……柱子念念叨叨地走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2008.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