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陶与适应
哦,天哪!
我曾经很认真地对我的学生说,学语文不要期待立竿见影,它是一个渐染的过程,要一点一点地接受中国文化的熏陶,否则学到的只能是应试的技巧,而不是文化。这是我学习的体会,也是我教学的心得。我不着急把我知道的东西一下子扔给我的学生。我更喜欢在讲《论语》时谈求学做人,在讲《孟子》时说齐家治国;我跟他们一起去捕捉意象、感悟意境,最后靠近古代诗人的精神和情感领域;我和他们一起读散文、读小说、看电影,告诉他们我在看什么时候流泪了,看什么时候觉得如果不那样写可能会是什么效果……我的学生大多是很有灵气的,他们再也不像我第一次给他们讲课时那样问我“你讲的这些,高考会考吗”,他们说文学真的很有趣,文化是找不到底和边的。这时候,我经常从文学和文化里溜出来,对他们喊:你们喜欢这些山吗?你们喜欢这些树吗?你们知道是什么留我在这个没有亲人的地方吗?……他们不回答我这些问题,他们说:我们没有必要把每个山头都踩在脚下,每棵树都有它生长的环境,这里的佛、茶、土楼、风土人情原来这样别致啊!
我知道,他们会读书了,他们进入了写作的大门。他们说,你是我们遇到的最奇怪的老师,是你熏陶了我们。其实不是,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我只是告诉他们:那里有一扇门,门里是花草,是山水,是江南,是诗歌和散文。于是他们进去了,再也不想出来。我比他们路熟,从他们身边穿越而过,没忘了告诉他们前面还有更美的,我到那里等你们。他们是那么年轻、机灵,很快就跑到我的前面去了。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得意地笑了,自己走到湖畔的榕树下捶捶酸痛的双腿。
他们走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再去迎接下一批学生,我怕我跑不远了,不能把他们带到更好的地方。于是我回到这海边,想在这里歇歇脚。
怎么样?回来还适应吗?朋友问我。我说应该可以吧,这里没有什么变化,一切我都熟悉。其实我错了,这里和以前不一样,没有了向晚的篝火,没有了洁白的海鸥,没有了张家李家的鸡鸣狗吠,有的是隆隆的机器轰鸣,是指示阴晴风向的电子屏幕,是让我无法驻足的挥泪大甩卖的吆喝声……天蓝了,月圆了,远方的朋友发来信息:回家的感觉,很好吧?我在心里大喊,不好,一点都不好,我的家乡不该是这样!可是我的手指不听我的指挥,在手机上按下了一串文字:一切都好,家乡的秋天很美。——我能说这里不好吗?尽管有人说“这里是一片泡沫,那里还是一片泡沫”,尽管有人说“今天不知明天该做什么,今年不知明年会在哪里”,尽管有人说“看上去很漂亮吧,因为那不能看的都挡起来了”,可是我还得说这里好,因为这里是我在外幻想了很久的美丽的家乡啊。
海填了,道路改了,我要跟在别人的后面去找能在盐碱滩上生长的海英草,去找能在鱼塘里存活的沙光鱼,去找等着浪花带来一点食物的海蛎和寄居蟹……我亦步亦趋,小心翼翼。身边的人看着我别扭的脚步,高兴地说:你终于适应了。我蓦然觉得眼里一阵酸涩,或许是落进了沙子,或许是溅入了海水。
我想起曾经读过的两篇文章,一篇里说:“‘天使的眼泪,落入正在张壳赏月的牡蛎体内,变成一粒珍珠。’其实是牡蛎为了努力排除体内的沙子,分泌液体,将沙子包围起来,反而形成一粒圆润的珍珠”;另一篇里说:“‘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这真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前一篇是琦君的《泪珠与珍珠》,后一篇是丰子恺的《渐》。
我不知道我的那些学生是否识破了我“天使眼泪”的阴谋,可是我却分明地感到自己正在“渐”的浅滩上一步一步地往里走。
2008.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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