拭镜
哦，天哪！

    戴眼镜年头已经很多了，忘了不戴眼镜时看东西是个什么样儿，现在摘下镜子来眼前便一片模糊，就会想以前不戴眼镜能看清东西吗？有时怀疑那些不戴眼镜的人是否真的能看清东西呢，甚至还起了同情——你们的眼睛如此模糊地看着这个世界，多可怜啊！
    戴眼镜自有戴眼镜的烦恼。有时下雨，眼前便只有雨滴，别的东西只能躲在雨滴的背后；有时下厨，镜片上落了油烟，眼前便只有油烟，其余的东西都模糊了；有时孩子抓了眼镜去玩，把小小的指纹印在上面，眼里便全是这一环一环的圈圈，看什么都印着孩子的指纹了。
    受了遮挡的眼睛看东西，就像学生思考问题，答案已经隐约可见，可就是想不真切，让人产生一种隔靴搔痒的烦躁，直到老师来点拨，才一下吹散开眼前的迷雾，看得真切，看得澄澈。所以眼镜总是要经常擦拭，让光线和图像清清爽爽地通过，这才觉得心中敞亮。
    不过有时也并非如此。粘在镜片上的灰尘被搓揉成更薄更大的污迹，那就连一点清爽的缝隙也没有了，此时天也混浊地也混浊，像一个快要醒来却又醒不来的梦，还不如不擦的好，让天和地就这么支离破碎着，让梦中的人影山色就这么隐约变幻着，倒比一片混沌来得踏实。
    后来想出洗镜片的办法，加一点清洁剂，用清水冲洗干净，不去擦拭，让水自己慢慢地干，再戴上眼镜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用清水洗过了，不但清澈，而且洁净。于是更加同情没戴眼镜的人：你们可曾感受过如此的清爽？眼珠是不好摘下来清洗的，要想看得和我现在这样洁净，只好用泪水来清洗呢。
    有时也不愿清洗，让自己喜欢的指纹或者别的什么痕迹印满整个世界，印满自己的某一段时间；或者让目光躲在镜片后面，让不想看清的东西朦胧着，扭曲着，朦胧到视而不见，扭曲到滑稽可笑，自己静静地在那里看一出出人间轻喜剧。这种乐趣，相信没戴眼镜的人是绝对无福消受的。——我不知道，盲人是不是经常在心里同情、窃笑我们这些还有些视力的人？
    有了这种乐趣，便常常在镜片上留下点什么痕迹。朋友说：眼镜该擦了，看上去怪邋遢的。我便冲他笑，心里说：如果这世上没有邋遢的东西，我的镜片怎么会邋遢？如果这世界是邋遢的，我看不清它，不是还落得心里干净？忽然想起两句禅语：
    “身似菩提树，心似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使惹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有人说前一句悟得不够透彻，后一句才道出了佛家真义。我觉得两句都好。
    领悟了世间万物——包括我在内——不过是一片或动或静的虚相，正如我透过镜片上的痕迹看到的一切，可以理也可以不理的，才觉得心里真的清明了、宁静了。
                                                             2008.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