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的拥抱
哦，天哪！

    这几天被同学接到曾经读书的古城，再次走过二十年前走过的那些路，去拣拾二十年前遗落在那里的脚印。
    驾车到那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生活在那个城市的十一位同学和辅导员胡老师还等在歌厅里。记不清第一个见到的是谁，只觉得一下子被拥进怀抱，从一个怀抱被拖进另一个怀抱，然后大声地喊着每个人的名字和绰号。嘴巴在微笑，眼睛在哭泣，双手在紧握着眼前的人，心在颤巍巍地摸索走回二十年前的小径。文文静静的老师亮开喉咙唱起属于二十年前的歌，红色的酒像血液一样冲进每个人的血管……二十年，到底有多远？
    步行回宾馆，为的是重走当年那些路——哦，已经不是那些路了，路边的建筑大多已经重建，那片我们军训时卧倒瞄靶的冰冷泥地，已经成为市民健身的运动场馆。那家我买了今生第一盒磁带的书店已经变成摩天大楼——那是理查德的钢琴曲《命运》，当时正和一位同学在一楼选书，被一本散文集吸引着，又被一块五毛钱的标价困扰着。音响里突然就传来了那支曲子，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怔住了，直到曲子结束，然后冲上三楼，用六块钱买下了那盒带子。对了，还有那家商场，我记不得自己在里面买过多少次东西，但我记得自己曾经在里面买过一辆玩具汽车，然后躲进被窝里玩，那是我二十岁生日礼物……
    回到宾馆已经没有人再去看时间，立即像当年回到宿舍里一样吆喝起来，讲着当年的故事，用着当年的粗话。躺下来应该快天亮了吧，早起的人已经在窗外走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同学说：回到娘家了，好好睡一觉，明天不来陪你们吃早餐，街上看什么爱吃就去吃什么吧，包子烧饼油条豆浆稀饭，当年舍不得吃的东西都还在。
    踉踉跄跄走进梦乡，依然是那些人、那些笑脸、那些让人欣喜或者心酸的往事，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后搅成了一锅五味难辨的粘粥。七点多，终于躺不住，起来去看昔日的母校。走到街上，远远望见一位女士的背影，依稀是昨天刚见过的女同学，可是我不敢喊她，当年那个轻盈而骄傲的小女生会变得如此沉稳？就这么看着她的背影融进了人群——是，融进了人群，那群自命不凡的年轻人用二十年时间把自己融进了当年认为平凡的生活之中。
    母校平静地接待了我。还是习惯地从边门走进去，看左侧的信箱室，看两边的假山，看教学楼，看宿舍餐厅浴室操场，看图书馆和图书馆前面的小花园……还是吗？还是。可是每一样东西都和当年不一样了：以前的那些大楼似乎变得矮小了，以前的空地上建起了高大的楼房，以前堆放水泥板的地方绿树成荫，以前碗口粗的树已经抱不过来……那个小花园也还在，连路面都还是原来的那样，只是当年和我差不多高的小树已经需要我仰视，那棵我摘过一片叶子的玉兰，那棵红得让我心跳的石榴花，那棵我用两年才弄清名字的樱花，那棵在白雪覆盖的早晨给我幽香的腊梅……我天天赖在上面不肯走的长廊也在，旧了，有些荒凉，周围没有了一片片单瓣的黄色小花，我天天抚摸的刚栽的紫藤已经扭结成胳膊粗的老藤。二十年啊！我心里想。花园里有一位老者在打太极拳，二十年前他是什么样子呢？我猜不出，我不认识他，也许是我认不出他了吧。花园里没有人读书，倒有很多小鸟在喳喳喳喳地叫——放假了，校友们在的时候这里一定和当年一样书声琅琅吧。
    加入一位同学我们就陪着来看一次母校，那里是军训照相的地方，那里是下雪照相的地方，那里是毕业照相的地方，那里是夏天躲过雨的地方，那里是冬天晒过太阳的地方……二十年啊！二十年啊！只有这相同的感叹。
    中午又聚在一起了，人数越来越多，相距几百里的同学听到消息一个一个地跑过来，到晚上相聚到楚州古镇时已经聚集来十五个，那些远在他乡的同学只能在电话里感受一下老友相聚的喜悦和放肆。
    每次聚餐不知道酒是怎么喝进去的，接待的同学只是不停地抱进来，抱进来。这里没有什么教授、什么长、什么主任，只有小狐狸、小老鼠、大公鸡、猴子、猪……顽皮的依然顽皮，拿出手机播放驴的叫声、狗的叫声，那也是我们的绰号，不知他是不是天天就用这些叫声当铃声；想来就要笑出声，堂堂局长，如果正开会时手机突然学起驴叫，那该是什么场面！
    最开心的应该是胡老师吧，这么多弟子七零八落二十年，突然又回到他身边，心里是什么感觉？他不停地说话，他说他只做过我们的辅导员后来就不做了，他说他曾经的彷徨和执着，他说他对社会、对教育、对学术的理解……他一定还在担心我们的浅薄，担心我们在社会上碰壁，担心我们不学无术，我们大多都站在各种各样的讲台上，老师对学生的这种情感太熟悉了，只是我们给予我们的学生，老师在给予我们，哪怕时隔二十年。
    要走了。这是一个被否定了多次的话题，然而又能怎么办呢？如果做了同学就一辈子生活在一起就好了。女同学红着眼圈儿抱在一起，我的脑子里又响起了那首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二十年过去了，都说自己老了，其实只是肚子长圆了些，有了几根白发，并不见得就老了，因为心还留在二十年前。听说有几位已经快秃顶了，可惜没能来；还有一位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那时我们都还是大孩子。
                                                           2008.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