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是一个冬季的傍晚,米雪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窗外开始窸窸窣窣下起雪来,抬头望去天空一片暗橘色,想是天色太暗,路灯早早亮了,把光线映到了云层上。本来下午她可以早点回公寓的,但是开完会以后几个人在一起闲聊,说起街头最近出现的一个老妇人。这个老妇人是个乞丐,米雪也见过,而且特意到街边买了个面包送给她,可是她接了面包以后却伸出肮脏的手来摸米雪的手,嘴里还喃喃地说:孩子,你冷吗?冷吗?当时米雪吓得赶紧缩了手跑开了。下午几个同事讲的事情几乎和米雪的经历相同。张主任说那一定是个疯子,说不定有个什么情结在她心里。李大姐说不会,那次我跑开以后又回头看了看,发现那个老人在抹眼泪,我想她一定是缺少温暖吧。当时我很想回去抱抱她,可是又没有勇气。分来不久的胡琳说,大姐可不能去抱她,说不定她抓住你就不放手了呢,这种人都很古怪的!
古怪?这个词一下子攫住了米雪,把她拖回了往事之中。她不知道当年她离开那所依山傍海的师范学院以后人们是如何评论她的,一定也会经常用这个词吧。其实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逻辑,如果只因为别人的生活逻辑和你的不一致就说人家古怪,这是不是太过武断,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古怪?有时米雪还是很留恋那里的,毕竟是自己步入社会的第一站,但是她没想过回去看看,人们已经把那几个男人的遭遇都归结为她的古怪,再去搅动一下,是不是更加古怪?她走了以后,就把一切通讯方式都断掉了。走的时候她和校方是有协议的,学校继续发给她基本工资,她研究生毕业以后再回来工作,否则校方不同意她脱产学习,也就是不放她的档案。可是她读研一学期,就主动和校方解除了协议,宁愿赔偿违约金。她给校方的信里说得坚决,自己不可能再回到那里工作,至于校方如何处理,她都愿意接受,因为是自己不守信约。有工资不拿,这在很多人眼里同样是不可理解、是古怪的吧?
读研的时候,和她同一个导师的有三个人,其中有一个是政府官员,叫孙一勤,和米雪是邻市,总是有事没事找米雪,师妹长师妹短的唠叨着自己的辉煌经历和宏伟前途。米雪不好意思无缘无故冷淡人家,陪他出去吃过饭,放假回家和他搭过伴儿。那是一个殷勤的男人,平时总能变着花子弄来些好吃的送给米雪,回家路上帮米雪买车票、提箱子。米雪有些过意不去,说这些事我能做,还是让我自己来吧。一勤很有风度地笑笑说有男士在边上,让女士做这些粗重的活,是对女士的虐待,也是对自己的不尊重。他很会说话,时常逗得米雪背过脸去笑。
那段时间是米雪最开心的日子,她觉得有这么一个兄长在边上呵护着,真的很幸福。
唉,自己怎么就没有个哥哥或者弟弟呢。小时候她和姐姐很皮,经常惹得妈妈不高兴,呵斥她们说,丫头片子也这么疯,将来到婆家都是找打的苗子!姐姐这时候往往闭上嘴巴默默地接受批评,她不管那一套,顶着妈妈说:男孩女孩都一样,你不能重男轻女!这时妈妈就会叹息一声,不再说话。她没觉得女孩儿有什么不好,在学校从来没有服过谁。姐姐说她,你不要太张狂,当心那些男生揍你!她没往心里去,回说,还不知道谁揍谁呢!当时班里的男同学大多被她欺负过。
可是长大以后,她觉得男孩女孩还真是不一样,只要自己和男生在一起,挨别人说挨父母骂的总是自己。就这样,她的性格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安静得让人觉得她根本不存在。家从北方搬到这江南港口城市以后,她觉得特别孤单,渐渐地不闹也不说话了。有时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房间里看书,妈妈下班回来,推开门会被她吓一跳:你这死丫头,躲在屋里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差点把我吓死!她冲妈妈笑笑,继续看书。家里天天静悄悄的,连小巷里来往走路的声音都听得见,有时爸爸刚到巷口,妈妈就说:小雪,快去开门,你爸回来了。米雪也感到奇怪,自己当初怎么会那么闹呢,真是让人讨厌。
特别是姐姐出嫁以后,家里安静得有些冷清。过节的时候妈妈会说:要是有个男孩子就热闹了……米雪不再争执男孩女孩都一样了,凑到妈妈身边小声地说:你再生一个弟弟吧。妈妈就会抱着她的肩膀,眼睛盯着小巷尽头那群玩疯了的男孩子说:你以为是小狗小猫啊,生下来怎么养活!——算啦,将来小雪给我招个上门女婿吧,别像你姐,拔腿就跑婆家去了!这时候,她真希望自己或者姐姐是个男孩儿。
一起散步的时候她跟一勤说过自己的感受。唉,你要是我哥哥多好,她叹息。一勤说那你就把我当作哥哥好了。米雪看着纷纷扬扬的落叶,突然涌起一阵惆怅:可惜你不是……
有一次一勤单位的同事来出差,顺道来看一勤,米雪陪着一起吃饭,被那位同事劝得喝了点酒,不知怎么还喝多了。回校的路上,她靠在一勤的肩上迷迷糊糊的,开车的同事小声开一勤的玩笑:哥们儿当心啊,你可是有家室的人,可别害了人家小姑娘!一勤尴尬地笑着,说她是我妹妹,你别乱讲啊!同事说:妹妹?干的吧?呵呵呵……
第二天傍晚,一勤和往常一样来约米雪去散步,米雪说有事;后来一勤又来找她出去改善伙食,米雪说我有事;放假的时候一勤约米雪一起回家,米雪说你先走吧,我有事,迟两天再走。一勤感觉到了什么,问米雪你怎么了?米雪说:以后你不要再理我了,我是个古怪的人!说得自己满心忧伤,也说得一勤满脸尴尬,他抓抓头说:还真是个古怪的女孩子。
他算走进过自己生命的男人吗?多少年来米雪一直回味着当年的一切,也一直这样问自己,可是没有答案。今天她等同事走了以后,她又在问自己,回答她的只有窗外凄厉的寒风和一片白茫茫的雪。她知道,通往公寓的小巷里早已落满了雪,是不是会有一行脚印踏过那条幽静的小路呢?咯吱咯吱咯吱,想来那脚步声是奔向一个温暖的所在,而自己的家里一片冰天雪地。我是个古怪的人吗?她拿起包走向雪地的时候这样问自己。没有人回答。
(待续)
2008.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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