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米雪是个聪明人,她知道别人背后怎么议论她,一个快四十岁还不结婚的女人还能有什么好评价呢?孤僻、傲慢、古怪甚至自闭,这些词语米雪曾经是那么讨厌它们,现在恐怕无一例外地落到了自己头上了吧?在这些词语中,米雪最怕的一个是“古怪”。古怪是一种什么样的个性呢?虽然她几乎读遍了中国古代文化史、中国现当代人物传记,还有很多外国文学作品,她依然不能给“古怪”二字一个确切的解释。每当想起这个词语,她就会想起《装在套子里的人》中的别里科夫,想起《简爱》中那个神秘的女人,想到《巴黎圣母院》里的弗洛罗神甫……她甚至还想到过西方神话里的赫拉,但是,她没找到和自己对应的角色。那就是还不古怪吧?她想。然后脸上涌起一丝欣慰的微笑,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会古怪?我虽然挑剔,但不阴暗——不阴暗就算不得古怪……
阴暗。米雪想到这个词的时候,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的眼前浮现出老家后山下的那间老屋,还有老屋里住着的老太婆,那个让她们小时候充满好奇又充满恐惧的老太婆。是的,她才是真正的古怪!米雪想。她的屋子坐落在一条幽深的小巷子里,几乎终年不见阳光,也没有窗户,常年被做饭的烟火和蒸汽熏得又黑又粘。有时米雪和几个胆大的小伙伴偷偷摸摸走到门口的树丛后面向里张望,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屋里黑洞洞的,向外散发着一种腐败的气味儿。偶尔能看到老太婆走出屋子打水或拿柴,人也是灰不溜秋的,脸和头发都是灰色的,一双眼睛深深地陷进去,鼻子显得高而且钩,让人想起蝙蝠。
米雪回家跟妈妈说:那个老太婆像个鬼一样,可是,她的门口还栽了一棵开红花的树。妈妈说:不要乱说啊,她还是你姑婆呢。听说她小时候不肯裹脚,一辈子没出嫁。小孩子不听话,将来就是那样的!多少年过去了,姑太婆早就在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天死掉了,可是她却在米雪的心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阴影。
莫非我真的要像她那样?秋后的一个下午,天下着毛毛细雨,米雪看着窗外的枯叶在秋风秋雨中沉甸甸地落下,眼前又闪过姑太婆死后的样子:不知过了几天人们才发现她死掉了,脸上已经干瘪了,像罩着一层灰影,枯草一样的头发上粘着草屑,嘴巴张成一个黑洞……米雪不敢再想,赶紧把头摇了又摇,似乎在把这个可怕的记忆甩掉。现在她再也没有勇气嘲笑邻居小燕了,没有文化人家不是也过得很好吗?她突然想起一句话,却记不清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了:幸福是一种感觉,是人对自我的一种评价,它和容貌、知识、财富无关。年近不惑的米雪感到一阵虚脱,既然人们追求的幸福和这些都无关,为什么还要追求这些呢?总以为自己是超凡脱俗的,给自己下这个结论的依据又是什么?她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她甚至后悔为什么自己不做个俗人。
如果当初自己把自己定位于一个俗人,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这样一个雨天,不用上班,丈夫在电脑上翻腾着什么,自己把儿子或者女儿脱下的衣服放到洗衣机里,然后到厨房看看早上和好的面是不是已经发了,厨房里飘荡着中午剩菜剩饭的味道……突然电话铃响了,丈夫小声地嗯嗯着接电话,然后有点惶恐地伸进头来嗫嚅着:马三他们喊我去吃饭……还没等她答复,迅速地抽身向外走。她本来是不想说什么的,可是一到周末他就魂不守舍的,接个电话就往外跑;儿子或者女儿又在外地读书,自己一个人过得没滋没味的。想到这里,她气得揉面的手都有点抖,冲着丈夫的背影厉声喝道:张梦达,你给我回来!
这就是自己的家庭生活吗?和当年自己的父母如出一辙。但是她没能继续她的设想,手里的书叭地掉到了地板上,思维也随之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张梦达是谁?她重新拾起思维的碎片,已经不再是虚构已从指尖流逝的可能,而是陷入了有关张梦达记忆的搜捕中。
她不愿去想那些过去的事情,不是因为那些事情很糟糕,相反,是因为当时自己认为很糟糕的事情,现在却觉得有些温暖。那个张梦达,长着一张娃娃脸,眼睛大大的,一脸的机智,却把成绩弄得一蹋糊涂。就这个第一学期就有三科挂红灯的家伙,却到处炫耀自己很有女人缘,而且宣称,一年之内要把班花米雪搞定。米雪本来不讨厌他,觉得他更适合做自己的弟弟,可是这小子发过狂以后,还真的涎皮赖脸地凑过来了,惹得班上同学起哄不说,辅导员也来找她谈话。
于是她在一个飘雪的夜晚做了一个梦,梦里是白雪皑皑的森林,几棵白桦树和灰色的老楸树零星地点缀在有些起伏的雪原上,她要去做什么已经记不清了,总之在雪地里跋涉得很累。这时,张梦达从一棵老楸树后面闪出来,笑嘻嘻地对她说:米雪,我要搞定你!声音有些虚幻,但足以引起米雪的愤怒:搞定?你以为你是谁!拿我当什么人!米雪记得自己从毡靴里掏出一把手枪,就像小说里的赵一曼一样,对着张梦达就是一枪。叭!雪地上绽开几朵鲜红的梅花。我把张梦达毙了!她英雄一般地回头说,可是却发现前后左右没有一个人,连树也没有了,只有一片空旷和寒冷。
那个梦醒来的第二天就放寒假了。等寒假回来,却不见了张梦达,后来听说他和中学的一个女同学私奔了,连大学都不上了。男人就是这么龌龊!米雪心里想。年前她的心像被风撞开了一条缝,现在又被自己牢牢地顶上了。
一阵节奏混乱的脚步声从小巷里传来,把米雪从回忆中艰难地拖回现实。又是楼上的那个男人,听脚步声就知道又喝多了。男人就是这么龌龊!米雪想。天已经黑下来,像正在拉合的厚重的窗帘。
(待续)
2008.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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