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我从小就喜欢那些不定形的东西。
父亲把粮食拿到阳光下去曝晒,我先是用小手捧着往一起堆,然后用父亲放下的大木锨往一起铲,再后来就脱了鞋子跑进去像鸡或者像猪一样又刨又拱。父亲看我把一些地方堆得很厚,把一些颗粒撒得到处都是,就把我从粮食里拎出来。我还不知道为什么那样喜欢这些颗粒,却对父亲进行了强烈的反抗。听到我哇哇大叫,母亲就会责怪父亲:孩子都喜欢玩粮食,你小时候不也是这样!后来我带着孩子去看母亲,一不小心孩子就把母亲的米抓得到处都是,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我呵斥他,母亲就说:孩子都喜欢玩粮食,你小时候不也是这样!
被母亲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小时候岂止喜欢玩粮食,还喜欢玩土玩沙玩水,凡是那些没有确定形状的东西,都对我有着极强的吸引力。有一次哥哥要到有些远的地方看电影,我也要去,他就随手用纸片给我做了一只小风车,把我领到一棵大树下,说:在这里和风玩吧,回来我给你讲电影。我真的就在那里和风玩起来。风迎着我的脸直吹过来,怎么会拐着弯儿把风车推转呢?那时我经常看到母亲推石磨,想这风的腿脚比妈妈快多了。就这么看着飞转的风车,一个下午就在我的胡思乱想中过去了,甚至忘了在等哥哥回来,忘了问哥哥看了什么电影。
长大了,不再把粮食、土和沙子当作玩具,然而对水的喜爱依然未改。看到它绕过高山,漫过堤坝,或淙淙急流,或从容不迫,就感觉到它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力量和灵活多变的机智,那种不争不斗,随方就圆的沉着,可能终我一生也未必能读得透彻。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没有包容,没有坚定,是做不到的。
或许我的天性中就有一种热爱流动的因子吧,看不到小溪、河流、大海,我又喜欢起音乐来,特别是竹箫。那也是一种无形的东西、流淌的东西,不论你的心情是粗糙的还是细腻的,只要一支曲子婉转响起,就会立即渗透到你的每一根神经,滋润你的焦躁,软化你的生硬,直到你心平气和,直到你带着它的情绪走进生活。我们可以抗拒一切批评或劝说,但是我们无法抗拒音乐,四面的楚歌曾经瓦解过一支军队呢。如果说粮食、沙子和水还可以寻找或拒绝,音乐则可遇而不可求,因而对人的灵魂也更具穿透力,它可以在你的神经上刻下永久的印记,不论过了多少年,不论你是否已经宣布往事如烟,只要曾经熟悉的音乐在耳边响起,一切场景、人物、故事和情绪,便在瞬间复活。
还有时间。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附着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大大小小的所有事物上,你可以对它视而不见,但你必须承认它的存在,必须跟随它向前走,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有人试图逆着时间的河流而上,但那是一种妄想,就在你拼命挣扎的时候,它已经从你的生命里流过,把脚印清晰地留在你的额头,留在你的发梢。和一切可以流动的事物比起来,时间是最不带感情色彩的,而它给你带来的感情体验偏偏最为深刻,无聊、紧迫、焦灼、欣喜,还有无奈和感伤,无不是时间的杰作。有人可以逃避饥饿,有人可以逃避风沙,有人可以逃避洪涝,有人可以逃避音乐,可是自古以来谁能逃避得了时间!它是温柔的女子,还是强壮的汉子?你看不清它,但它却从来不曾忘记你;你恨它的冷酷无情,却又不得不千方百计地去挽留它……
是不是越是无形的东西就越容易流动?是不是越是流动的东西就越具有无法阻挡和逆转的力量?既随形,又坚定,我喜欢。除了上帝赋予我们的这些东西,我们人类自己也创造出了这样的伟力,那就是思想和感情。
2007.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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