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上面的这些故事像春天的潮水,漫过我经冬久旱的心田,让我的心里毫无顾忌地长满各色各样的花草。可是渐渐地,我感到笔下有些艰涩,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了,差不多把家乡的山山水水走了一遍;而且自己也正一步步走进故事中去,和我的人物一起笑一起哭,更直接的说,我和他们有着同样的命运。
眼前杯子里碧绿的莲心已经完全舒展开来,在已经冰冷的茶水里载浮载沉,绿色向水里漫散开来。“莲子心中苦”,当它们的色彩弥漫到我的杯子里,那藏于心灵最深处的苦涩,也必然溶入水中,就像我笔下的故事,渐渐地透出了苦涩。
这有违我的初衷。原本我只想让我的大爷大妈兄弟姐妹们展示一下他们的生命形态,让我们从中知道,在我们的身边曾经或者正在生活着这样一群人,他们有着源于自己生活环境、生活态度的喜怒哀乐,我们不能忽视他们的存在,更不能忽视他们对生命的理解。但从故事的实际历程看,我更多地看到了他们的汗水和泪水。这是我不愿意做的事情,我不忍心让他们在本已不易的生活中再增添多余的伤感,不管他们生活在城里,还是生活在城外。于是我犹豫了,我站在城门前,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不知该走向哪边。——其实走向哪边都是一样的,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围在城里的人想突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城外本来就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我向杯子里续了些热水,让已经停止了的热气重新飘浮起来,以维持我如这烟雾一样亦苦亦甘的思绪。我知道,这些莲心是再也长不成荷叶了,它们的生命还在胚胎时就注定了这样的命运,即便不是我,总有人会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把它们的生命摄入体内。这也让我有些淡淡的忧伤:凭什么,都是一样的生命!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它们在朋友送到我手里之前,或者在那一双双纤细或粗糙的手把它们从莲心里摘出之时,就已经完成了生命历程。我并没有因为悲悯而丢掉它们,那样是不是更辜负了它们?我又想起我笔下那些与我朝夕相处的人,看到他们的苦难,我何尝不心酸如莲?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吗?我只能看着他们在翻滚的沸水中翻腾,然后一点一点冷下来,变成一杯苦茶,在营养着别人的时候得几句赞美,可惜这些赞美对他们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他们已经不再知道喜悦——这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精神的麻木。
好了,不再说这些。我宁愿相信这些清纯的生命依然活着,依然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在某个夏日到来之时,依然能如西子一般亭亭玉立,能中通外直,能出淤泥而不染,不仅给我生命以滋润,更能给我灵魂以慰藉。我一个一个地呼唤着他们的名字,到他们家里去串门儿,和他唠着家长里短,分担他们的苦恼,也分享他们哪怕是卑微的快乐。
忽然想起曾经游览过的古城墙。小如家乡古老而破败的城门,上面已经野草青青,有牧童牵着洁白的小羊走上去;大如潮水已然退去的石头城、曾经名震海内外的古长城,它们都没能挡住历史的脚步,没能挡住人们追求自由的渴望。现在城外的人可以昂然直入,城里的人当然也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走到城外。当水的落差聚集成一种力量,什么堤坝、藩篱能够阻挡得了呢?只有能够自由自在地走进走出的城,才不会有人想去拆毁它,可是这样的城还有什么意义呢?
前两天和朋友一起走出城,到他乡下的老家去。几个人走在山路上,极目望去是或高或低的各类植物,它们按照大自然的法则选择着自己的高矮、形态,忽然涌起一种不明所以的感动。久久缠绕在身上的绳索一下子松绑了,心里很想大声喊叫,这才发现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了,自己的脚步和曾经缠了小脚的中国妇女何其相似!采着小灌木上一种叫桃金娘的野果吃得牙唇紫黑,捡起石块扔到很远的水塘里,在沟底干裂的淤泥上跳来跳去,钓到鱼并不从钩上摘下来,而用钓竿牵着在池塘边散步……当时只是感到恶作剧一样的快乐,回来以后才知道,我们似乎在寻找着某种深埋在记忆里的生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还说不清楚,大约是对自己的一次反叛吧。
是对自己的反叛。不论是冲进城里还是突出城外,并不是生命的必需,而是对自我的一种不满,对现有生活状态的一种破坏。装满莲心茶的杯子是如此精致,但是,就算这些莲心依然活着,它们能长出一池芬芳的荷叶与荷花吗?真正的生命永远离不开泥土,当然还有阳光,还有水,还有风,还有几条小鱼和几只青蛙,有了这些,哪怕再小,那也是池塘啊!
有人说苦是世间的至味。药是苦的,所以能够治病;人生是苦的,所以能让人的内心变得丰富。
(完)
2007.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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