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早就知道,人是不应该经常沉浸在回忆中的,因为只有忘掉过去,才能够全力以赴地奔向未来。有人说,一个人喜欢沉浸在回忆中,特别是沉浸在不愉快的回忆中,是心胸狭窄的表现。我有点相信,但我也知道,如果在回忆那些往事的时候,特别是回忆那些不愉快的往事的时候,一个人能够发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又何尝不是一种豁达的表现呢。所以今天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必须请您和我一起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有着一片小小荷塘的村庄。
这个村庄不大,不足百户人家,一共只有刘、许、张三个姓。当然这是指当家男人的姓,如果加上从外面嫁进来的一代代媳妇们的姓,那就复杂很多了;但是没关系,这里是一个偏僻的地方,没有人会搞什么女权运动,因此媳妇嫁过来,虽然依然保持着自己原来的姓氏,但叫起来就成了刘家的、许家的和张家的了。这三个姓氏中刘姓家族最大,男丁众多,有些头脑的人也有几个。许姓家族其次,虽然男丁不及刘姓多,但一族之中有三个人在部队当兵,而且据说已经当到快能带家属随队的级别了,因此村里的大事小情这个家族比较爱出头,出头久了的结果是,村长、书记、保管员都来自许姓。张姓是后来迁来的,虽然来了不少年,也和刘许二姓有了很多婚姻上的关系,但是一辈辈都在心理上留下了一个“后来的”印象,所以整个家族就显得特别谦让,谦让到有些畏缩的程度。
现在我们把时间倒退至文革时期。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刘、许两大家族产生了一种潜在的矛盾。我对这件事作过一些调查,但没有办法弄清楚,一方面是原来那一代老人差不多都去世了,就算还在世,大多数人也只是知道谁家的孩子和谁家的孩子打架了、谁家的女人和谁家的女人传老婆舌头了、谁家的男人和谁家的男人在田里吵起来了,冲突的真正根源又有谁能找得到呢?
我曾对此进行过一些推测,依我对农村生活的理解,这种家族间的世仇多半来自名誉和地位,因为那个年代在经济上不会构成激烈的冲突。我想是不是因为两族的男人和女人有染而引发了长达几十年的仇视?但据说这种家族之间的矛盾在附近几个村庄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而且“有染”这种事情多是秘而不宣的,至多引发家庭与家庭之间的冲突。
后来,我渐渐理出了一些头绪。许家掌管着村里的一切权力,必然会使整个家族形成心理上的优势,因此不论是成人还是孩子之间,都出现了这样或那样的自大。刘家不是没有能人,当然不会甘居其下,于是大大小小的矛盾不断地产生,最终汇聚成家族之间的仇恨。
有两件事情可以作为证据。
刘家有两兄弟,由于解放前家在城里,家境较好,受过一些教育,现在依然有很多亲友在城里,见识远比其他族人深远,每当族人受到屈辱,总是去向他们倾诉,他们也理所当然地要去与许姓交涉。后来,老大被污赖偷了村里的粮食,大会小会批斗,戴高帽子游街示众。弟弟自然不能眼看着哥哥一家受此侮辱,曾在一次批斗会上痛陈村干部污陷好人,以掩盖自己贪污公粮等行径,并当众解开哥哥身上捆绑的绳索,扔向村干部,引发了基干民兵的分裂,参与到家族争斗中来,一直把事情闹到公社。在这件事情上,许姓掌握着话语权,最后兄弟二人都被宣判为反革命分子。尽管一时刘姓家族沉默,但那颗火种没有熄灭。
张姓人少势单,虽然知道其中的原委,但既不敢开罪政治势力强大的许姓,也不敢公开背离人多势众的刘姓。三大家族就这么磕磕碰碰,一直到改革开放。
当政治退出舞台的主要地位,村里的形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许姓在并不富裕的山村里,依靠手里的权力,已经完成了原始积累,形势一放开,迅速走上了致富的道路,依然把持着高高在上的地位。刘姓的孩子偏爱读书,但一直没有大的建树,虽然凭着文化层次保持着家族的心理优势,但大多数家庭经济状况不好,因此两个家族的矛盾时有爆发。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刘家终于有个孩子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这给刘家树立了信心,也建立了一个根据地,后来读书的孩子不断取得成果,走向社会的各个部门。
有一年发生了大旱,家家都急于挽救农田里的损失,争着给自家的田地浇水,由于水源不足,每个人心里都像着了火。负责给农田放水的是张姓,是许家的女婿,难免有些偏袒。最后激怒了刘家,爆发了一场二比一的家族械斗,造成了很大影响。乡里来处理的工作人员,知道许家在地方上的势力,结果有失公道。这次刘家没有像几十年前那样闭口服从,一纸诉状告到县法院。法院来人调查,双方各执一词,又没有第三方可以提供情报,无法取证。许家依靠雄厚的经济实力,决定借此机会给刘家一个下马威,上下找人活动。可是事情并没有按照许家的愿望发展,因为刘家后代的同学几乎覆盖了县里的各个职能部门,无声无息地左右着局势。
正在法院无法结案的时候,市政府刘秘书长派人来了解案情。刘秘书长就是刘家考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
一个星期天,从村口开进来一辆小轿车,刘秘书长听了汇报以后亲自来处理这件事了。不到半个小时,乡县两级官员纷纷尾随而至。许家自知官司必败无疑,但终究是村级干部,不得不出面接待这些上级大员。在双方各陈其词之后,乡里领导发话了:这件事情由张某某办事不公引起,主要责任由张某某承担。县里的领导也表了态:许某某身为一村之长,不能公平处理邻里之间的问题,也要给予行政处分。刘家的人个个脸上露出喜色,几十年来第一次痛快淋漓地出了一口长气。
这时,刘秘书长开口了:清朝康熙年间,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的张英,得知家人和邻里为一墙之地与乡绅发生争执,给家人写了一封家书。他顿了顿,把目光扫向刘家子弟,听说你们书读得也不错,谁知道这封家书的内容?半天没人回答。一个上初中的孩子沉不住气,说我知道,“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刘秘书长笑笑说:不错,那么你来说说今天这事儿应该怎么解决?孩子说:大家都让着些吧……
让着些吧,这就是结论。刘秘书长从包里拿出两万块钱,说:一边一万,把伤治好了,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可没钱给你们治伤,就让公安局来处理吧。说完就站起来往外走。
没有人像以往他回家那样拖他到家里去吃饭,他的亲哥哥铁青着脸看他一眼就走了。他转过身向大伙看了一眼说:今天连饭都没得吃,我只好回自己的小家煮面条吃了。依然没有人说话。小汽车在村路上颠颠簸簸地远去了,路不好,走得很慢,很艰难。
后来刘秘书长打电话到乡里,说这是两个家族几十年的积怨了,一时恐怕还很难消除,要求乡里以这件事为契机,认真调查一下农村家族之间的关系,积极引导他们向健康的方向发展。
前面的那些材料,就是我受乡里指派搞调查时了解到的。
(待续)
2007.10.10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