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一阵风儿吹过棕榈，带来沁人心脾的清凉，空气有一点潮湿，仿佛在家乡的海边。
小时候没有空调，电风扇也没有，夏日的夜晚只好到户外乘凉，父亲或者母亲的手里总是拿着一把蒲扇，啪嗒啪嗒地扇着。我问妈妈这扇子上怎么会有风？妈妈说扇子是树叶做的，树上不是有风吗？我问这是什么树叶呢？这么大。妈妈说你去问爸爸吧，他知道。我又去问父亲。父亲说这是芭蕉扇，应该是芭蕉叶吧。
长大了，从白桦覆盖的北疆迁至四季分明的黄海之滨，又到长江边上读了大学。第一次看到擎着满身小手的棕榈，激动得在心里大喊：我看到芭蕉扇了！从公园回到宿舍，我的兴奋还没有完全消散，因为我看到了连父亲都未曾亲见的活的芭蕉扇。于是向同学讲起小时候对风的疑惑，对能结出扇子的芭蕉树的神往。同学说，错了，那不叫芭蕉，是棕榈。那芭蕉是不是它的果实？我赶紧问。不是，芭蕉是另一种植物的果实。那为什么要叫芭蕉扇，不叫棕榈扇呢？我心里疑惑，没说。还好，我毕竟看到了活着的扇子，我在心里对已经故去的父亲说。假期回家，我捡了一柄小小的棕榈叶在包里，拿回去给妈妈看，对妈妈说这就是小时候你和父亲给我扇风的扇子，它不叫芭蕉，叫棕榈。妈妈笑笑，说你还记着这些事儿吗？可惜你爸爸听不到，他一直以为芭蕉扇就是芭蕉树的叶子呢。
三年前，我来到了地处亚热带的厦门，才发现这里是一个棕榈的世界，大街小巷无处不有，甚至在野草丛中也可以看到棕榈那高高举起的手掌。这里的棕榈不像江南的棕榈那样活得尊贵却又显得局促，它们不是迁移来的客人，是这里的主人，它们不是风景的点缀，是风景的主体。一株株高大的棕榈树，长着满身车轮大的叶子，微风吹拂，那分裂开的叶片生动地颤抖起来，宛如当年在父亲手里一样，在这炎热的世界里扇出缕缕清凉。不同的是，父亲手中的芭蕉扇是带着清香的枯黄，而这里的棕榈叶是带着苦涩的碧绿。
棕榈也会开花的，是在春天吗？说不准的，因为这里的季节实在找不到明确的界线。雨季来临，空气中弥漫着粘粘的潮湿，婆娑的鱼尾葵在干的上部冒出一个玉米棒一样的苞芽，不久裂开，垂下一幅绿色珠子串成的拖把；挺拔的棕椰在巨鸟翅羽一样的叶子边上长出一支笏板一样的绿箭，然后炸裂出一蓬金黄的花穗；还有那凤凰木，火红的花朵一茬接着一茬在碧绿的枝头燃烧……这时，棕榈也开花了，从几米高的叶柄旁边，探出一条一条拂麈一样的花穗，开满了黄色的小花，宛如在东北时吃的小米干饭。
夏天的阳光晃得人眼睛发晕，多数时间躲在空调房间里，偶尔必须走路，也要蹩在阴凉里。远远地看着高大的棕榈，在烈日下毫不躲避地将巨大的叶片铺展开来，为它脚下的虎刺梅、七里香，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草遮挡出一片绿荫，不禁为自己的怯懦生出几分惭愧。想想父母在世的时候好像也是不躲避烈日的。我从几十里外的单位回到家里，一边诅咒着太阳，一边往电风扇下冲。妈妈说快洗把脸，我去拿西瓜给你吃，说着就走进太阳下——她把西瓜放到井里冰着呢！看我狼吞虎咽地啃着西瓜，妈妈脸上的皱纹里滚动着笑意，抄起芭蕉扇在我背后轻轻地摇起来。
秋天，即使在四季并不分明的亚热带也是很美的。中午的阳光收敛了一点气焰，傍晚的海风多了些许凉爽。榕树、芒果都在悄悄地更换新的叶子。走过棕榈的身边，那圆阔的叶子依然挺拔，不知什么时候它才会新老交替，我倒是希望它永远青翠。春天的花絮已经不见，长出了一串串圆圆的果实，豆粒儿那么大，有的还绿着，有的黄了，有的已经变成黑褐色，想是成熟了吧。这么小的种子也能发芽吗？也能长出车轮那么大的叶子吗？于是嘲笑自己：是种子，当然就会发芽；是棕榈，当然就能长出可以扇风的芭蕉扇！
芭蕉扇是有种子的，风也就是有种子的。我也想在某个夏天的晚上，带着儿子到室外乘凉，也用芭蕉扇啪嗒啪嗒地扇着。可惜现在的孩子只喜欢空调，芭蕉扇已经不知道哪里才能买到了，棕榈的种子只能长成树，却不再长成风，风的种子是不是从此就消失了呢？
2007.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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