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个话题,让我想起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在那个奇特的梦里,我记不清自己为什么死掉了。死掉的我依然有知觉,也还参与各种人世间的活动。在一座山上为一座塔和一群恶人争斗起来,他们要烧毁这座塔,说是里面藏了很多财宝,我则坚决不让,因为里面有很多经书。死掉的我并不比活着时候更有本领,于是被他们团团围住,最终被捆绑起来,架在一堆木柴上用火烧。被烧成灰烬以后我还有知觉,在高高的空中看到他们互相残杀起来,好像在争夺灰烬中的什么东西。正在我感到困惑的时候,塔尖上飘下一位高僧,长长的白须,眉毛也是又白又长。来到我面前,朗声说道:年轻人,你终于脱离了壳蜕,得到了真正的自由!我请教法师所以然。高僧说:你第一次死亡是脱离肉身,不受世间名利的烦恼,一心向善,用自己的灵魂来保护经书;他们把你的灵魂烧掉以后,争夺的就是由你的善心凝聚的舍利子——他们中的一些人也想得到善良,向善是人的本性啊,只是人们经常被一些浮名浮利遮蔽了慧眼,分不清虚实……
分不清虚实?那么我的这个梦是虚还是实?不知道。但我从中隐隐约约悟出一点东西:人死了可以变为灵魂;灵魂依然有纯净和肮脏之分,于是还要经过磨洗,直至剩下那点最纯净的精神。这应该是没有错的,一个人死掉以后,尸体很快就会化作泥土,无法辨认,可是与之相识的人在某些场合、某些时候还会记起他,说当年某人如何如何;再过若干年,人们连如何如何也记不起来,但只要他给人们留下了某种精神,人们依然会用这种精神来支撑自己、支撑社会。就像我们今天提起雷锋,年龄大一些的会想起他帮助大嫂、抢救水泥、钉子精神等等事迹,而许多孩子提起雷锋,就只剩下“做好事”这么一种理念了。我认为这不是一种遗忘,而是一种提纯,纯到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只是一个善良的人,这就是一种精神了。
有人可能觉得这个例子很俗,因而对人的生命是否可以被历史提炼到只剩下精神产生怀疑。然而我要说:一个人、一个民族,如果到了连一种精神、一种信仰都不接受的程度,还能相信谁?幼稚王笔下那位九十多岁的老奶奶,一辈子只会念一句佛经,还不忘为人超度。难道老人家还有什么物质欲念吗?那只是一种纯粹的信仰,信仰人应为善的精神。
余秋雨先生在他的《甘地遗言》一文中,讲到了拜谒圣雄甘地的墓,看到圣雄甘地的墓碑上那句话:“嗨,罗摩!”相当于我们的“哦,天哪!”先生对此感慨万千,他说:
他面对自己深深关爱过的暴徒向自己举起了凶器,只能喊一声:“哦,天哪!”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呢?
这样一个墓碑在今天更加意味深长。
如果今天墓园里人头济济、拥挤热闹,在无数双赤脚的下方,甘地幽默地哼一声:“哦,天哪!”
如果明天墓园里人迹全无、叶落花谢,甘地又会寂寞地叹一声:“哦,天哪!”
如果印度发达了,车水马龙、高楼林立、喇叭如潮,一向警惕现代文明的甘地一定会喊:“哦,天哪!”
如果印度邪门了,穷兵黩武、民不聊生、神人共愤,一向爱好和平、反对暴力的甘地更会绝望地呼叫:“哦,天哪!”
甘地一直认为人口问题是印度的第一灾难,说过“我们只是在生育奴隶和病夫”的至理名言,现在,他从墓园向外张望,只需看到一小角,就足以让他惊叫一声:“哦,天哪!”
……
甘地留给印度人民什么?除了独立就是一种精神。当我们听到他那句“如果我们用残暴来对付邪恶,那么残暴所带来的也只能是邪恶。如果印度想通过残暴取得自由,那么我对印度的自由将不感兴趣”,我们还能说什么呢?我们只能放下手中的武器、丢掉心里的伎俩,把双手伸向我们的朋友和假想中的敌人。如果我们连这样一位纯粹为了和平而生、为了和平而死的人都要拒绝,我们还能相信谁?
我们把肉体放到物质的炼狱中焚烧,从中剥离出灵魂;我们把灵魂放到善良的熔炉里锻造,从中粹取出精神。这个世界上也许有太多的假象,但当所有的云烟散尽,留在我们面前的不就是老奶奶那句“阿弥佗佛”,或者甘地的那句“哦,天哪”吗?“哦,天哪”,当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相信这句话里包含的一切。
2007.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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