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中午，静静地坐在榕树下，一阵风吹来，身上顿时清爽很多，接着是簌簌的声响——榕树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叶，折了翅的蝴蝶一样纷纷飘落，很快就把地面覆盖起来。坐在这里，是为了送走我的儿子，他随我到这南方的城市来玩儿，陪我度过了最炎热的日子，现在要回家了。
我说不清自己的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儿子倒是很高兴，看到叶子飘落的样子，大声地叫着：天上下叶子了！天上下叶子了！看我没有反应，就又安安静静地坐下来等车。他还发着低烧，已经两天没吃什么东西了。坐一会儿，似乎有些烦了，焦躁地说：车子怎么还不来啊！他还太小了，落叶对他来说还很有趣，离别对他来说只是可以尽情地坐车。我能对他说什么呢？
小时候父亲要到东北去，出发的时间是在初冬的一个夜里，我一定已经睡着了，没有留下别离的记忆，只是第二天找父亲时，看到母亲在抹眼泪。转脸我就和小伙伴玩儿得忘记了一切，看着门外墙壁上贴满红红绿绿的纸片，就像我的儿子看到落叶一样觉得有趣，全然不知正是那些纸片让父亲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现在想来，父亲临走的时候，一定是把我摸了又摸，亲了又亲吧？他的眼里是否噙着一滴酸涩的泪？不知道，这一切，我都在睡梦中、在孩提的懵懂中错过了。所以，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父亲的泪水，即使在最寒冷的日子里，父亲总是微笑着的。但是，我相信父亲一定流过泪，不管是为了什么——这是我做了父亲之后猜测出来的。
在讨论方言的特点时，福建的一位朋友说：闽南话是许多词汇里最直观的，比如说“眼泪”叫“目水”，从眼睛里流出的水，多么形象！当时我也觉得很有意思，现在想想才觉得不妥，泪和水的差别是非常大的，泪是有味道的，而水没有。假如幼年时我看到父亲流泪，可能会相信那就是“目水”吧，但现在不相信。
当年看到那些连省城都没有去过的父亲，我幼小的心里充满了自豪：我的父亲，是走得最远的父亲！我相信我的儿子现在心里一定也满是骄傲，他的父亲可以带他到夏天落叶的榕树下玩儿，他一定会一遍又一遍地向外公外婆讲他坐的车有多大，他坐的船有多大，他看到的大炮有多少，他看到的鳄鱼有多少，他去的科技馆有什么好玩的，他吃的汤罐是什么样……也许他还会记起和爸爸坐在榕树下等车，那长着胡须的榕树会在夏天下树叶。但是，他一定不会知道爸爸为什么会到这遥远的地方工作，也一定不会知道他小小的身影走出爸爸视线的时候爸爸的“目水”。
快点长大吧，我的孩子！等你长大了，爸爸就不用到处飘泊了，就像那落下的树叶，回到属于自己的土地上，静静地休息。你认为好玩的生活，让爸爸感到非常疲惫，这是爸爸没法对你说出口的，现在不能说，将来也不能。
落叶无语，只有风沙沙沙地吹过枝头。
2007.8.1
加载中，请稍候......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