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风雨总有过去的时候。经历了那次事情以后，左联在经济问题上更加谨慎了，每一笔收入和支出都和大家通报，自己从来不去直接动用单位的资金。大家都明显感到左主任身上那种血气在一点一点地流失。也怪不得他，人生在世都需要一种内心的平衡，这种平衡的状态一旦被打破，人的行为和理想之间就有了缝隙，缝隙之间就生出了伤心的稗草。现在左联不再留恋小楼了，每天下班以后不再东看看西看看，把一天的事情归拢一下，把明天的工作梳理一下。他害怕一个人呆在小楼里，他害怕有一双眼睛躲在某个角落向他投来阴冷的光。
转眼他已经进入这幢小楼五年了，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孤独过，就连刚来时和所有人都不熟悉他也没有失去热情，他相信只要以诚相待，大家会接受他。
现在他下班就想到街上去转，或者到王老家去喝两杯。以前他经常喝醉，但对酒没有依赖，现在他一般不接受别人的邀请，但对酒却有了一种依赖。有时转过身看着这幢小白楼，他恍若在梦里一般，风里雨里的日子他不怕，太阳出来就会把淋湿的衣服晒干，但是现在他怕，他的心里没有了明媚的太阳，也没有了皎洁的月亮。
昨天在王老家，他听说有两位老师病倒了，一个是肺癌，一个是乳腺癌。他的心里沉甸甸的。
今天上班以后，他对林阿姨和小陈说起这事儿，大家也都感慨不已。他说：去看看吧，林阿姨和小陈去，买点花或者什么去。——毕竟是和我们一样的老师啊！
林阿姨和小陈去了。回来向左联汇报情况，林阿姨说：左主任，你也去看看吧，他们说谢谢你，也想见见你。
左联去了。
竞聘上岗制度依然在执行，与之配套的末位淘汰、过程问责等政策相继出台，成了教师沉重的心理负担，教师的心理问题日益突出。教育已经不再是一项阳光事业，功利性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能做一点就做一点吧，面对全国性的教育问题，左联只能发出无奈的慨叹。
左主任，你是和老师走得最近的教育局领导，你应该感觉到老师的艰难——现在老师真是苦不堪言啊！不考虑生源，不考虑校园文化，连孩子的品德教育也让位了；孩子讨厌学习、反感考试，老师怕见到学生，更害怕考试！看看我们学校那些老师吧，一个个憔悴不堪，自己的孩子没有时间过问，夫妻之间缺少交流……这样下去，人会疯掉的！左主任，帮帮老师吧，大家已经不堪重负啦。那位老教师泣不成声：这哪里还是教育，比工厂还机械，比资本家心还狠……
左联能帮老师什么呢？每次考试他已经取消了排名，可是你不排学校会排，学校不排家长会排。其实大家都意识到了这种教育形势的危机，从学校到家庭，从老师到局长，从基层到国家，可是在这巨大的洪流面前，大家都显得束手无策。课堂改革、素质教育、课程改革，改的只是一点皮毛，那根决定孩子们命运的指挥棒不变，大家就只能在迷宫里转圈子，转到分不清东西南北，转到精疲力竭，转到躺倒在床上不能再转。在这个无形的场力下，老师的人生就是驴子的一生，用爱心、水平、名誉遮挡住双眼，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为什么要走，听到的是永无休止的吆喝声；有时还要以“阳光下最光辉的事业”和“不须扬鞭自奋蹄”来自我陶醉一下，或者叫麻醉一下。左联一边安慰着他，一边暗自苦恼。也许只有自己也蒙上双眼来陪老师们一起拉动这爿大石磨，才可能让老师们感到一点轻松，自己的灵魂也才能得到一点安宁。
第二位生病的老师才三十几岁，做了手术，生命暂时可保无虞，然而她将面对的是残缺的肉体和永远不能愈合的心灵创伤。见到左联，她的泪水就下来了，而且一直没有干。左主任，没想到你还能来看看我……我，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是一个无法再去面对同事和学生的人……下班以后你去看看我们老师是怎么生活的吧：中午到校门口快餐店抓口饭，要马上回去给成绩落后的学生补课；晚上很多人就啃几口包子，又要去上晚自习。——没有人要求我们这样做，可是我们不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没有白天黑夜，没有周末假期，就是铁打的人也会垮掉啊！我们塑造了孩子的灵魂，可是谁来拯救我们的灵魂！自己的孩子没有时间管，夫妻之间没有起码的交流，家庭问题成堆，还要挂着微笑走向课堂，身体累，心更累……年轻人害怕教书，老教师都喊现在的书不知道该怎么教。这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啊？
左联也回答不了这些问题，他的那幢小白楼毕竟就那么高、就那么大，说到底，他也只是一头拉磨子的驴。如果说他和普通老师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已经摘了眼罩，他能看见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走过的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圈子，他能看见那些经过碾磨的稻谷变成了白花花的大米，然后又被不知道什么人拿走。
回研究室的路上，左联心里感到异常沉重。三十多年的生命里，他看到过很多生命的诞生，也目睹过许多生命的终结，但是直视一个鲜活的生命一步一步走向消亡这个过程，这还是第一次。而且那是什么样的生命啊，没有苍松挺拔，没有牡丹富贵，没有彩霞绚丽，没有江海壮阔，所值得称道的，大概只有那一份朴素的洁净和一缕引不起人关注的幽香吧。他又一次掉进了那个宿命的怪圈：人到底应该怎么活才有意义？当年他的妻子一次次地挤兑他，直到最后离开他，他就一直这样问自己。那次追问的结果是问出个小舅爷，问来了小楼五年的风风雨雨，如今他面对的不是个人问题，他能怎么办呢？
回到办公室，他看到手下的人都在埋头工作，心里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感动，为他们的精神，更为他们对自己生命的淡漠。下一周周一例会上，左联宣布每天上午十点到十点半为锻炼身体时间，全室人员要出去走走路，打打羽毛球，每周五下午四点以后开展棋牌娱乐活动。大家都有些诧异，这个天天催命的家伙今天怎么了？左联没有解释，只说了一句话：生命是最宝贵的！
（待续）
2007.6.8
加载中，请稍候......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