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一幕幕往事搅得李军心里不得安宁，年轻岁月的风风雨雨、分别时的留恋与叮咛烘烤得李军像街头老人身边炉子里的地瓜，整个人散发着热烘烘的香甜气息。远航过得还好吗？他决定不再独自承受这份煎熬，他要把曾经的事情告诉林莉，他想和林莉一起重温过去的时光，一起去找回尘封的友情。他依然担心林莉不会原谅自己的过错，但他更不能忍受一对同学夫妻却天天躲避同学时代的往事。
快到中秋节了，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西天的晚霞丝丝缕缕地缭绕着，东边的月亮已经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成熟的苹果的香甜，让人感觉十分放松。林莉下班后没有急着往家赶，孩子天天被外公外婆接过去，李军也不像以前要坐班，可以回去吃现成的饭。她挎着一只精致的时装包，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走，人近中年，有一点要发胖的迹象，正好利用回家这段路加强一下锻炼。现在不是以前那么紧张，工作辞去以后专职做“安利”，已经过了翡翠级，正在向王冠迈进，成就感让她显得更加丰姿绰约。李军一度也想下海，她不让，说要给孩子保留一个读书的环境。
讲到孩子念书，她想起了自己的小表弟，就是当年那个“一笑三鼓嘴”，现在竟然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诗人。几个月前谈了个女朋友，电话过来让表姐去给他把把脉，跟她谈起了当初辅导他的徐老师，说徐老师身上的文人气质一直熏陶着他，最终走上从文这条路可能就是小的时候种下的种子。他回忆了一些徐老师和他在一起的琐事，非常有趣，问表姐是不是还有徐老师的联系方式，如果可能，他想去看看徐老师。林莉当时没表现出什么，只淡淡地说分别好多年了，大家的联系也中断了；事后心里感到很愧疚——当年的小不点儿还能记起远航，自己真的就把他从生活中清除出去了吗？说心里话，读书时她是从心里喜欢远航的，那么是什么让她那么快就转向李军了呢？就是因为远航的家境不好吗？就是因为远航和自己相隔千余里吗？如果真是这样，爱情这个东西真是太脆弱了，都不如瓷器持久、经得住颠簸。远航，远航，当年的远航要是脱下那身草绿色的军便装或者深蓝色的中山装，换上今天的西服或者夹克，那可真是一个帅小伙儿呢，高高的个子，蓬松的头发，沉静的表情，忧郁的眼睛……林莉心里苦笑了一下，觉得人实在是不可思议：为什么他就不能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呢？是什么能让一个年轻人把自己的爱埋藏到心底？
天上有个月亮
水中有个月亮
你明明在我的心中
却又在那高高的天上……
远航毕业时虽然给全班写了同样的留言，但是林莉觉得给她的才是心里话，其他人的不过是一种对未来的惆怅——唉，看来真的要老了，念书的时候总是想着将来如何，现在却时不时地回忆以前怎样。林莉轻叹一声，给自己的思绪划了个并不完满的句号。
经过小商品市场的时候，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向林莉兜售电子手表，又一次把林莉带入了那既甜蜜又酸楚的岁月。那次野炊回来，远航洗衣服时不小心把口袋里的手表泡了，一个人跑到街上去修表，正好遇到林莉和赵静从商场出来。她们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过马路，一辆摩托车风一样从她们身边掠过，后架上的一只塑料大桶歪歪斜斜地向林莉撞过来。远航猛地冲上去挡住了林莉，自己的左胳膊却撞在了大桶的口上，手里的手表飞了，肘上被划开一道口子，鲜红的血一下就湿透了白衬衫。摩托车摇晃了一下绝尘而去。林莉她们傻了一会儿，待看到远航的血流出来，才从惊慌中清醒过来。林莉颤抖着用手帕把远航的伤口包扎一下，拖起远航往医院走。远航说没事的没事的，林莉哪里肯听，三个人拉拉扯扯，引得一大群过路人驻足观看。
他为我流过血呢。林莉此时的眼前就是那个中午的远航。好倔的一个家伙，非要到校医务室去处理，说犯不着去花这个钱——那时，钱对他来说真的是一件大事。林莉没听远航的，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医院去处理。打开包扎的手绢，林莉吓得不敢看，那层薄薄的皮被刮开了，血乎乎的可以看见骨头，缝了五针。后来远航的肘上就留下一个疤痕。这个疤痕是属于我的，后来林莉总是这样想。过了一个星期，林莉给远航送来一块电子表，远航那块表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也没再去找。远航说什么也不接受，林莉快急疯了，大声吼他：不过五块钱啊，还能比命值钱！你不要，我就再去给车撞一下，算还你人情，行不行！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远航无奈，只好接过来，还说了一句谢谢，硬是把林莉给气笑了。这块表一直陪着远航到毕业，到离开林莉。
那块疤痕一定还在他身上，电子表还在吗？假如当时不是他挡了一下，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这是无法假设的，什么事情可以用假设来弥补呢？但有一点林莉似乎可以肯定，假如生活可以倒退到二十年前，她一定会随着远航到他落脚的那个小镇。让他一个人去面对残酷的生活，我当时怎么就做得出来！现在林莉才感到心疼。她和李军也算得上恩爱夫妻，她感激李军对她的百般呵护，她是个容易被感动的人，可是，产生一种潜藏在心底的隐痛，还从来没有过，包括李军那次病得很重。也许李军现在远在他乡，我也会感到心疼吧？林莉真的想象不出结果。唉——她又轻轻地长叹一声。
回到家，李军正在上网。那本毕业纪念册和那些钱就放在茶几上。看到林莉回来了，李军站起来，接过她的包，说：累坏了吧？快去洗洗脸，准备吃饭。
林莉顺手拿起茶几上的纪念册，说：怎么把这东西翻出来了？
李军有些不安，搓着手说：林，有件事我想对你说……
林莉摇摇手说：你不用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相信有一天你会面对自己的过去……
李军轻轻地扶了扶林莉的肩，两个人一起坐到沙发上。你怪我了吗，林？
是啊，第一次知道你做出这样的事，我对你很失望。——那时远航多难哪！可是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一个男人为了心爱的人受伤、失去生命很难，可是让他去伤害自己的人格和良心，更难。你做到了。因此我不认为你是小人。如果你真的把远航的钱用掉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李军激动了，紧紧搂着林莉的肩膀，说：对不起，林，我早该对你说的——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想，我怕你会怪我……
这一点你不如远航，他敢于承担责任。他逃避的是感情，他总是怕还不清别人的感情债。——你的感情像天上的月亮，总是朗朗地照下来，远航的感情就像水里的月亮，朦胧而动荡，让人可见而不可及。这也许就是我最终选择了你的原因吧……可是我伤害了远航……他不会原谅我的……
他们忘了吃饭，就这么谈起了大学时代，谈起了远航。
李军告诉林莉，大学的第一个中秋节，大家都到活动室开舞会去了，远航一个人躲在床上抹眼泪；还告诉林莉他不喜欢远航在别人帮助他时的清高。林莉没有为远航辩护，只说你不了解他，你们男人不了解男人。现在我很想远航，李军说着站起来走到窗前。月亮已经到中天了，洁白的光照过来，仿佛当年远航无边的心事。
他回过头看着林莉，像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一样说：林，再过几天就到中秋节了，正好赶上国庆放假，我们能不能约远航来一起过中秋？
林莉也有些激动，说好啊好啊！只是不知道远航肯不肯来……说着，声音就低下去了。
试试好吗？远航不是个小气的人，这是你说的，我一直记着呢。
当晚，这两口子就忙开了——这对他们不难，林莉是搞直销的，什么上线下线拎得清清爽爽，李军是搞招生的，谁和谁有什么联系，心里一张明明白白的网络图。
电话一个一个打出去，QQ群里也发了公告。
老同学接到电话都很开心，说是不是要约我们去你家过国庆节啊？吃住玩可都是你们两口子的啊！林莉说：美吧你！我找远航的联系电话。对面就笑起来：怎么，和李军离婚啦？就怕人家远航已经妻妾成群喽！哈哈哈……
最后从小英那里找到了线索，说远航早就调到一家报社当了主编。小英给了他单位的电话，说：他的手机我也不知道，这家伙总是那么低调，离我们不过一百里路，却很少见到他。他的妈妈胃癌，两年前去世了，他就更深居简出了。
林莉看着那一串陌生的号码，手却停在半空按不下去。
（待续）
2007.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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