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真的像笼着轻纱的梦,到了大二快要结束时,远航的上学费用就基本上不用家里负担了。
生活费来自师范生生活补贴,不足部分总是在快到月底时从哪本书里发现,他怀疑过这是林莉放的,问过林莉,她一脸的茫然,远航也就不好自作多情了;况且林莉很少去动他的书本,借笔记看的时候没发现里面夹饭票。他知道有人在背后帮自己,但找不到其人也无奈,他不是那种死要面子的人,觉得人家在帮自己,如果把这事儿抖搂出来会让人难堪,也就接受了。
平时零花钱来自外语系的一位年轻老师,这位刘老师主动找到远航,要和远航合作搞一项课题研究,内容是“英语语法与古汉语语法比较”,远航负责整理古汉语中有关“主谓倒装”、“宾主前置”、“定语、状语后置”的相关例句和规律,这对一个中文系学生来说几乎不费什么事情。按照立项协议却有一笔研究经费,不多,每个月五十元,但远航的买书钱、买牙膏和洗衣粉什么的也就解决了。当时钱还不像现在这么毛,一斤鸡蛋才一块多钱。
这事儿说起来挺巧合的。林莉和李军都在校学生会,林莉是宣传干事,李军是学生会副主席,他们要搞一场“模拟法庭审判”,硬拉远航当“罪犯”。规定的台词有这样两句:
公诉人:张三,你已经触犯了刑律,你知道吗?
嫌疑人:不知道。
可是在临上场时,林莉跑来找远航,说张三那句台词改一下,因为这是一个预设前提,不管你回答知道还是不知道,大前提都是“你触犯了刑律”,不符合法律规定,而且可辩性也差。到时候你就说“我没犯罪,法官先生”。远航真的就这样说了,而且指出了公诉人语言上的差错。结果公诉人一下子愣住了,引起了混乱。正当公诉人和嫌疑人不知如何把程序进行下去的时候,刘老师走上台了,拉着远航的手说:你的语言太机智了,语言学修养不错。合作就这样敲定了。事后几个“法官”来找远航算帐,说他不按规定台词说,故意制造麻烦。可是远航的同学都不让,说法庭上谁也不能规定被审人员说什么,公诉人反应迟钝是你们外语系语言水平太差。远航找过林莉,林莉说就是想让外语系那帮家伙收敛一点,不要以为老鼠学了几声狗叫就不拿猫当天敌。最后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要说中文系这帮家伙捉弄人,那可是看家本事,不光拿别的系同学开涮,自己人也不客气。
有一天上完写作课,班团支书宣布下午缴团费,每人每月两毛钱,缴一个季度,每人六毛。中午班里的男生都不肯午休,说是要捉弄捉弄那个叫小英的团支书,大家把钱都换成一分二分的,让她那纤细的小手慢慢数去吧。刚下过一场大雪,三十个人竟然都不怕冷,跑上街愣把毛票换成了钢蹦儿。只有远航没换,他身上有的就是钢蹦儿。下午一个一个带着坏笑缴团费,每人塞一把硬币给小英,气得小英直跺脚。据说她在的室友帮助下,红着一双双小手数到晚上十一点,竟然发现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第二天在阶梯教室上公共课,《中共党史》,中间休息回来,每个男同学的座椅上都撒着一层薄薄的雪,不注意的人坐上去,可怜的屁股上就像做了不光彩的事一样。
男生的报复行动进行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直到雪化光为止:女同学吃完饭回宿舍必经男生宿舍边上,那天中午她们和往常一样边说笑边走路,只听一声大吼“开火”,原本静静的阳台上霎时钻出一颗颗坏脑袋,小雪球像蝗虫一样向正在走路的花朵们飞去,打得她们哇哇大叫。后来再走到这里每人都撑起一把小花伞。晴朗的冬天撑伞,成了校园里一道夺目的风景,惹得其他系男生纷纷效仿。可惜远航李军他们收获的是友谊,而其他系男生收获的却是斥骂,还差点儿把他们系主任请来。
入学的时候,远航以为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同学还不知多难处呢,特别是那些城里的孩子,听说自私得很,可是在这一次次或庄或谐的交往中,他的戒备之心像冰霜遇到了阳光一样,一点一点地化开了,不仅课堂上敢大胆发表自己的见解,生活中也开始无话不谈。男同学中处得最好的就是李军,这家伙交际能力特别强,许多远航以为无法办到或者难以启齿的事,李军几个圈子一转就解决了。
天热了,男同学都在为被褥拆洗犯愁,以前差不多都是等放假背回家洗的,累得半死,还让家里人笑话,今年他们想自己解决。洗还好说,多加点洗衣粉泡着,然后放水池里冲冲就成了,可是要缝起来就麻烦了,他们那双手拿筷子、握笔杆都蛮灵活,可是那小钢针和粗壮的手指实在不成比例。隔壁宿舍几个人到街上找了位阿姨缝,一床三块钱,一个人至少六块,八个人将近五十,舍不得,特别是远航。他们决定自己缝。早上出去买了一堆针线,先弄一床在桌子上,可是几个人围着转圈子,就是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试了半天,汗就下来了,只有远航七歪八扭地缝出一行针脚,其他几个都举着冒着血珠的手指头退出了战斗。
李军说:算了,还是留给女人弄吧!男人天生就是享福的命。说完就出去了。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有人敲门,接着就听到门口叽叽喳喳像一群小老鼠在叫。打开门一看,班里九条仙女正婷婷袅袅地站在门外,原来是李军搬来的救兵。哥儿几个也不像平时那么贫了,把钢针一扔撒腿就跑,临出门还说:远航,你留下来协助工作,我们替你出去玩儿了哈——好福气你!又过了一会儿,李军上来了,大包小包都是零食。
在这些巧手面前,远航连一针也缝不上去,只好被赶到一边去端茶倒水搞服务。快到中午,被褥缝好了,那几个家伙像有人通知一样铿铿锵锵回来了,每个人手里都捧着吃的,献祭一样恭恭敬敬摆到桌上,请仙女们就餐。
饭后一合计,李军大叫:亏了亏了,一百多块没了!这比请阿姨还贵啊!大家嘻嘻哈哈地说:不亏不亏,这被褥多香啊!仙女们吃饱喝足,昂首挺胸往外走,到门口,林莉回过头来款款深情地说:打扰了,以后别这么客气!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从楼梯滑下去,一直飞向女生宿舍。
女生走后,宿舍里的话题就没离开过今天的活动,国庆说赵静像林妹妹,永心说林莉像薛宝钗,争得一蹋糊涂,大概当时电视里正在播放《红楼梦》吧,最后每个女同学就都成了大观园里的娇小姐,都有了各自的雅号。
远航没说什么,虽然他也深深地感受到了同学之间的情谊,可是他更深地感受到贫穷对一个人个性和自尊的伤害。尽管他的成绩在班级总是遥遥领先,同学对他一直很友好甚至很尊敬,可是他觉得作为渔民的儿子,只能埋头拉纤——他的月亮在水里。
(待续)
2007.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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