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林莉是如何和自己走到一起的，李军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他记得那天远航走了以后，一股巨大的伤感浪潮把这个一起生活了四年的群体撞得东摇西晃，似乎只有互相搀扶着、依靠着才能支撑住心中的痛楚。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林莉需要一只肩膀的时候，李军恰好站在她的身边。他轻轻扶住林莉颤抖的肩膀，一种男人的英雄气概一下子把自己武装得特别高大，两三年来的感情杂草瞬间被清除得干干净净。他在心里说：远航，快去把你的家收拾好，抓紧考回来吧。我、我们会帮你照顾好林莉！
感情杂草？是杂草。
林莉了解远航的家庭情况已经是大二的事了，这个善良的女孩竟然在远航已经不再流泪地讲述自己经历时，泪水流得像初春化雪时的屋檐。
那是寒假返校不久的事。大家埋头读了两个月书，觉得有点闷，就谋划周末到郊外去野炊，地点是林莉提供的，就在N城的西北角，江边的一片果园旁。为了增添野炊的浪漫气氛，大家决定骑车出城，而且骑的是三轮车。李军从校工那里借了三辆，又到街上租了一辆。二十几个人，加上面条、馄饨、小锅小碗，四辆车已是满满当当的了。大家说说笑笑，一溜儿从大街上穿过，引得无数人驻足回眸。那个年龄，真的什么都不怕，越是有人看越是兴奋异常，几个活跃分子竟然怪腔怪调地唱起日本歌儿来：
喜爱春天的人儿
是心地纯洁的人
像那紫罗兰花儿一样 是我知心的友人
喜爱夏天的人儿 是意志坚强的人
像冲击岩石的波浪一样 是我敬爱的父亲
喜爱秋天的人儿 是感情深重的人
像抒发爱情的海涅一样 是我心爱的爱人
喜爱冬天的人儿 是胸怀宽广的人
像融化冰雪的大地一样
是我亲爱的母亲……
出了城，是一片花的海洋，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在春风里像金色的波浪，四辆三轮车像四只小船在花海上漂荡，年轻的心如出巢的乳燕，轻快地跳跃。远航专心地蹬着车子，他没有他的同学那么浪漫，生活的艰辛把他的背压得有一点驼，从后面看上去让人感到些辛酸。他的背后坐着林莉和另外四个女同学，还装着吃的东西。
徐远航，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啊？林莉看到别人都有说有笑，只有她们的司机不声不响，有点寂寞了。这种年龄的男孩子在女生面前应该是最爱表现的，可是这个个头高高的男生从入学到现在几乎就没和女同学说过几句话。
有一天中午，远航又到教室来读书，正好女生组来打扫自修室卫生，她们买来一些雪膏，一边吃一边笑。远航头也不抬，一个人静静地躲在角落里。林莉拿了一支雪膏送过去，把他吓得站起来。林莉把雪膏放在他的桌角，说：吃吧，你的衣服都湿透了。远航红了脸一言不发，继续看自己的书，直到雪膏化成粘稠的液体，一滴一滴往地上滴，也没抬头看一下，弄得几个女孩比他还尴尬。
今天坐车时，林莉带着几个女生非要坐远航的车，搞得李军他们又喊又叫，也让远航手足无措。
现在林莉问自己，远航觉得再这样闷着真有点扫大家的兴，就回了一下头，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们好好玩儿吧，不用管我，我也很开心的。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他本来不想来的，昨天大家凑份子买食物，一致不收他的钱，他的心里很难受。
徐远航，你领我们唱支歌儿吧，你看人家那几辆车像娶新娘子一样热闹！林莉还在努力打破他的沉闷。
小时候
妈妈对我讲
大海就是我故乡
海边出生 海里成长
大海啊大海……
远航低沉的声音幽幽地响起来。这不是一支响亮的歌儿，林莉她们不知道该怎么融进去，只好轻轻地哼着调子来应和。不过每个人都觉得他们的车子真的像小船一样缓缓向前划去。
终于到江边了。真是一个游玩的好地方，四周没有一个人，却有看不到边的桃花李花争相斗妍，蜂儿蝶儿主人一般巡视着每一朵花蕊。河水在这里打了一个漩，把河岸冲刷得陡峭而起伏；春天复苏的黄土踩上去软软的，一支支紫色的芦芽像姑娘们的唇膏，娇羞地从低洼处的潮泥里探出尖尖的头来。
分工自然形成：男生找树枝当柴草，女生包馄饨煮面条。吃得可谓热烈，也不知真饿假饿，男生争争抢抢，仿佛刚从监狱里放出来。肚子塞到打嗝儿，就又要找节目玩儿了。七八个人凑成两团在打牌，三五个人在鬼鬼祟祟搞偷拍。大姚天生是个诗人，也是个多情的种子，便咿咿啊啊地作起诗来：
你一会儿看我
一会儿看天上的云
你看我的时候是那么地遥远
看云的时候是那么地亲近
朗诵完了还故作拭泪状，逗得大家笑痛了肚子，指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又从哪里偷来的？他绷住脸说：窃，窃，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阿彪是个粗犷的人，大家让他也来一首。他抓抓头，乡音浓重地说：作湿作干俺不会，俺给你们示范个三步上篮吧。说着，顺手摘下身边一个女同学的太阳帽，动作标准到位，那帽子就挂到了枝头上，惹得这位长得像《红楼梦》里林妹妹的赵静追着他要拧他的耳朵。
学习委员，学习委员呢？该你了！学习委员就是远航。这时候他正和林莉坐在一处陡崖上，正在讲自己的经历和父亲的不幸。看来他心里的结已经解得差不多了，夕阳把他北方男人的轮廓勾勒得十分鲜明；倒是林莉，眼睛红得像熟透的桃子。听到大家喊，一齐回过头来，惹得众人起哄——远航刚才烧火弄得满脸乌黑，林莉羞得满脸通红。大家就叫起来：一个关羽一个张飞，你们到桃园那边去磕头结拜吧！虽然大家是在逗乐儿，却在他们心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后来，远航的书里经常夹着一些来历不明的饭票，都是林莉从女同学那里化缘来的。
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一轮洁白的月亮从东方升起，把大地上的万物和这一群年轻的学生虚化得梦一般。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是远航的声音。
（待续）
2007.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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