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虽然我还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芬,虽然我还不知道芬是什么状况,心里已经打起了见到芬时的草稿了。
我要对芬说什么呢?说小马柱读了医学研究生?说徐从蓉做了砖瓦场的老板?说孙小江终于娶了柴素兰做老婆又离了?说家胜得了心脏病十七岁那年死了?……要说的事情在心里壅塞着,如一团乱麻。不行,这些一定不是芬最关心的。我应该说妈妈很想你芬,那么爸爸呢?……我怎么能把二十年的变故用一句话说得完说得清啊!二十年的阻隔,要有足够的时间才可以疏通。
我在南京下了火车,双脚不很真实地踏在了江南的土地上。随着人流涌出车站,我却不知何往。站在车站外面的广场上,心里一片迷茫:信封上那个小镇在哪里?毕竟还是冬天,江南潮湿的小风吹过来,透骨的冷,我紧了紧领口。从茫茫的人海中抬头远望,一座座高楼直冲云天,显示着这个城市的繁华和尊严,不知我可以在何处措足。在一位老人的指点下,我提着沉重的旅行包沿着马路边的人行道向汽车站走去,连续坐了几天火车,脚下轻飘飘的,感觉江南的地都是软的。好在路不是很远,穿过一个天桥就到了。
南京真是一个像样的大都市,到处人山人海。快过年了,在外的人都在往家赶,大包小裹的,神情挂满了喜悦,想必今年在外的收入不错,至少现在回家的心情不错。这个六朝古都,到底能承负人们多少期盼呢?从乱七八糟的人声中,我感觉自己实实在在成了一个外乡人,那些或生硬或柔软的方言我大半听不懂。哈尔滨也是一个不小的城市啊,我在那里读了四年书,从来没有离家的感觉,那儿的语言是和我相同的东北话——是的,乡音的差异有时比气候的差异给人的冲击更加强烈,让你无处遁逃。我终于理解张姨当年的孤单了,难怪她那么喜欢和妈妈在一起,妈妈能听懂她的话啊,只有有人听懂自己才能够摆脱那种被孤立的感觉。
为了张姨的语言,我和芬还跟一群小兔崽了干过一架呢。东北人喜欢叫朝鲜人“高丽棒子”,那一定是一种蔑称。有一天张姨又在头上顶着一只小篮子从远处走来,那群小崽子齐声地喊:快看,高丽棒子!芬的脸一下就红了。还没等她说话,我一下就冲了过去,用父亲教我的一招半式和他们干了起来,嘴里还不停地骂着:你妈才是高丽棒子!你奶奶才是高丽棒子!芬来拉我,看一群小崽子围攻我,我的脸上已经被抓了好几道血绺子。我打红了眼,拉不开,她就捡起一根棍子朝他们抡过去,把他们打得四处逃窜,他们嘴里还在喊:小高丽棒子!小高丽棒子!我要去追他们,芬把我紧紧地抱住,才算罢手。
芬把我送回家,妈妈刚要骂我,芬就迫不及待地为我辩解。了解了原委,妈妈倒没有批评我,开始为我擦洗满脸的灰土。不一会张姨就和芬一起来了,芬是怕我挨骂,搬救兵去了。张姨抚着我凌乱的头发,眼睛红红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姨到这里能听懂鸟叫一样的吴侬软语吗?还有人嘲笑她吗?有人和她说话吗?不知道芬的语言有没有改变,听说南方人瞧不起北方人,说不准她在外受了多少委屈。
上了长途汽车,我的眼睛就一刻也没离开过车窗。一排排白杨树向后退去,扑面而来的是平坦的农田,整整齐齐的,像我和芬小时候玩“天下太平”时画出的“田”字,里面都种着青菜,后来才知道那是油菜,春天开花的时候一片嫩黄,香气四处飘荡,把空气、把人都薰成香的。
中午,来到了这个叫张集的集镇。镇子不是很大,但非常整齐,一排排两层小楼,都是青砖绿瓦的,和东北的集镇完全不同。街道上摆满了过年时的各种食物和用品,花花绿绿的。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我听不懂,也没有心思听。心里颤颤的,希望能尽快找到芬家,又有些胆怯。
犹豫之间,早有几辆载客的摩托车冲过来,杂七杂八地问我去哪里。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就问他们有家从东北来的姓张的人家在哪里住。他们一听我的口音就明白了:你是说张老伯家吧?上车上车,我带你去!
车子载着我和两个沉沉的手提包,穿进一条小巷,跨过几座小石桥,停在了一幢小楼前。驾车的小伙子大声地喊:张老伯,张老伯,来客人咧!我愣愣地站在原地:这就是张叔家吗?我真的找到他们了吗?真的找到芬了吗?原来料想的困难就这样过去了吗?其实我们和张叔他们之间也就是四天的距离啊!为什么要用二十年、两代人才走完?人生有时就是一场梦啊!
(待续)
2007.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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