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火车离长江还有好几站路,我就站起来了,来到车厢的连接处,把脸贴在玻璃上,我要好好看看长江,看看离芬越来越近的每一个城镇和乡村,也许此行未必找得到她,但或许她的脚就曾踏过这里的某一条小径,手就曾抚过这里的某一棵小树呢。我不知道对芬的思念真正起于哪一段往事,然而一旦这种情绪被点燃起来就无法扑灭,一如当年烧毁她的家园的那场大火,其实燃烧的可能是一直存在的,只是被生命中许多假象、许多有聊或无聊的琐事遮挡住了。
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世界,是需要很长时间,甚至需要某个契机的。此时我豁然洞穿:原来芬一直在我心里,否则她离去的二十年里,我的情感世界怎么会不曾留下一个女性的足迹?
四年大学生活,不能说没有一丝波澜啊,同学成双成对地进进出出,怎么可能不激起心中的涟漪?毕业留言册上,全班九位女同学只留了一句话,却整整齐齐地签着九个名字,贴着九张小照片:我们都喜欢你,怎么样?送还本子的一位女同学不无得意地说:你的这份留言是最独特的,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第二份。是啊,她们和我朝夕相处四年,我不敢说她们个个都是才女,但我可以肯定她们都是好姑娘;我不能说她们都有多么漂亮,但每个人都够得上端庄大方。
留言册继续在同学中传递,惹得许多男同学羡慕不已。不知哪个家伙在那份留言后面用铅笔恶作剧地写了一句:看你怎么办!
怎么办?我选择沉默。沉默是我四年来一贯的态度。一次我们的辅导员和大家闲聊,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说:高阳就像是我们的叔叔!我在心里暗暗点头:是的,我就是这样的。
我在等什么?或者说我在期待什么?当时一无所知。不要用什么“一朝牵手,终身相许”之类的俗套来评价我的情感,我真的没那么迂腐,况且我牵过手吗?
在这次跨越大半个中国的旅途中,在往返于二十年间的思绪里,我终于在自己的心田里找到了这枚小小的种子,它躺在厚厚的雪被下酣睡着,任外面阳光灿烂春雨如油,任外面百花争艳莺歌燕舞,它就这么一直在冬眠中等待属于它的春天的消息。——想到这里,我吓了一跳:是不是妈妈早已洞察了我的内心,所以才执意要我走这一程?
芬走后,我没有哭也没有闹,甚至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她,怕哥哥们又要取笑。我每天照样读书写字,照样在傍晚去小河边放我的小羊……可能要在这些事情前面加上“默默”二字吧,因为我觉得没有什么话好说。只有看电影的时候,那种深深的失落感才坚决地抬起头来:再也没有同学跟在我后面问今天是什么电影了,再也不能坐在电影机的左边了……
随着车轮铿锵的节奏,列车驶上了长江大桥,从小它就扎根在我的心里,今天终于可以走过它了。哦,长江!这条宝蓝色的长带就是你吗?你曾经是我梦里的牵挂、诗中的母亲,而今天,你是我寻找芬的途中的最后一道天堑吧?
朝阳羞红着脸,把南方的霞光柔和地笼在左侧的江面上,从右侧向上游望去,碧蓝的江水好像刚从雪山走来,似乎还没有失去雪山的寒意和纯净。白居易的《暮江吟》里有一句“半江瑟瑟半江红”,大概就是眼前的景象吧,不过他看到的是“一道残阳铺水中”,而现在是朝阳。没有时间理论这些了,我的心底一个淡淡的声音正在幽幽地响起:“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几分钟以后,我已经到了江南了。回到卧铺上,心里有一些慌乱:芬,我已经跨过长江了,我已经到了江南了。你是否感觉到有一个人正从冰天雪地向你走来?
(待续)
2007.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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